第九回
十龄童双抢代母役
中秋节探监送父歺
俗话说“忍得一时之气,能免百日之灾”这不,得罪了当官的土皇帝,受报复的好日子就来了。尤其是在那高压极左的年代,一个小小的街道头头还真不差似一个土皇帝。他在被我这小毛孩大逆不道的冲撞之后,一直怀恨在心,总寻思着要找机会来报复我的母亲。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季,松兹县十大粮产区之一的六虹圩,为抢收抢种,争取晚稻不插“八·一”秧,〔双晚插秧时间最迟不能拖过八月一日以后〕而双抢劳力告急。公社考虑到男劳力都抽去岳西大炼钢铁去了,就决定从城镇居民中抽一批青壮年劳力去农村支持双抢。这一下,土皇帝尹某的报复机会来了,他私自改为让“五类份子”的家属全去农村参加双抢,以改造思想。母亲无疑是首当其冲,逃脱不了惩罚。面对家中有三个小孩,其中最小的一个才三岁多,无人照看,况且六虹圩又在远离县城十来华里的乡下,这一去起码得要十天半月才能回家,加之母亲又是自幼包裹的三寸小脚,下水田割谷、插秧根本就不行。母亲只得去给街道领导反复求情,想换个近一点的北关队去双抢,晚上可以回家照看一下孩子们。岂知尹不但不肯,反而大话喧天,说什么“双抢是压倒一切的头等政治大亊,你们五类分子的家属都不愿去劳动改造,谁还愿去?”常言道,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硬不过石头。母亲只好收拾一下家里,准备背着四弟一起出发。这时,正上小学四年级,年纪尚不满十岁的我,眼看着母亲一走,家就散了。到不如子代母役,我去双抢受罚。于是,我自告奋勇,去哀求带队的余阿姨让我代母罚役去六虹圩双抢。心地善良的阿姨看着一米四、五个头的我,主动代母下乡双抢深受感动!同意吧,实在于心不忍不说,还怕领导晓得挨批。不同意吧,眼下的实际情况又明摆着,正在犹豫之际,我上前拍着胸脯大声说:“余阿姨,你放心,别看我年纪小,可我从小吃苦惯了,割谷、插秧我什么都能干”在一旁的映菊、友娣、美玉等阿姨们,也众口同声地帮我说着话。其实,怀有正直感和同情心的带队阿姨她早就看出了我的孝顺和能干,只是出于怕领导追究,没敢公开答应,她让我别吱声,明早偷偷地跟大家一起出发,代母亲去六虹圩参加双抢。
东方尚未放白,群星还在闪烁。天没亮,母亲就早早起床,从床底下端出来个泥瓦罐,伸手在里边摸半天才摸出两只不知啥时候积攒下来准备送给父亲吃的鸡蛋,破例为我煮了一碗连汤带水的荷包蛋。母亲她生怕我不吃,硬是站在旁边看着我吃下才走。我含泪吃完了母亲特意为我做的热乎乎的鸡蛋,拎着脸盘、背起草席和几件换洗衣服与同住方家屋的邻居友娣、映菊姨她们一起来到北门街口集合。看见十几个清一色的女人队伍中唯独掺杂着我一个半拉大的男孩。母亲又悲从情中来。带队的余阿姨清点完人数后,大家就肩背行囊,手提包裹,趁着早凉出南门城往六虹圩赶去。临行,母亲她拉着我的一双小手,不忍放开。看着自己才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半泼拉儿子,竟背负着“五类分子”家属的黒名份,去象大人一样到十里外的农村割谷、插田、代母受罚劳役,实在悲痛难忍。母亲她伤心地哭着送了我一程、又一程,始终不忍离去,眼看着快出南门城了,她这才止步。又再三叮嘱了我一番后,望着渐渐远去的儿子身影。她一溜烟跑回家又独自大哭了一场。
六虹圩,坐落在城南近十华里的龙湖边上。背靠河西山、面对龙湖。二郎河从西面绕圩堤流过,堤外是一望无际的湖滩和白浪滔天的龙湖水;堤内是一片近万亩的肥沃良田。六虹圩是松兹县出了名的与梅墩畈、太阳畈、张家畈、姚家圩等齐名的大粮仓。历史上行政区划几经变更,曾经划过六虹小乡,后又改称为六虹公社,现今又改为六圩大队归属城关区管辖。
我们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所谓“五类分子”家属的特殊劳动改造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大个子余阿姨,在她的领头下,大家迎着黎明前天边泛白的一缕缕余光,高一脚、低一脚慢慢跟着队伍往前走。出了南门,我们穿过联盟蔬菜大队的一大片菜园地,爬上高石港拱背桥时,只见东方己是红霞满天。此刻,护城河水碧绿清澈,城南宝塔山上跌宕起伏的苍松翠柏,葱翠欲滴;遍地的山花野草,珠露悬挂、晶莹闪烁;空旷的晨野,气息清新,轻风拂面,树叶沙沙作响,好一处李白当年曾饮酒赋诗的《太白书台》雅境。然而,这支队伍里无一人有心思去欣赏这初夏的清晨美景,一口气继续向前翻过陶家岭,陡见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望无垠的六虹圩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金灿灿的稻浪上下起伏,沉甸甸的稻穗满目金黄。队伍加快脚步穿陶老屋、过龚大屋,来到大队部所在的黎家大屋。我们一行人到大队部报到之后、被临时安排住在附近的“六虹小学”。在大队妇女主任的引导下、我们走进了学校大门,这是一坐北朝南的四合大院,左右是两排教室,正面是办公室,西南拐角是厨房和教师宿舍。时值学校放暑假,教室便是大家的临时住处,课桌便成了最好的凉床。大家放下简单的行李,没来及休息,马上就由大队妇女主任带我们下田去割稻子。
学校周围就是一望无边的稻田。我随着阿姨们一起下到烂泥齐小腿肚的稻田里,手握锋利的镰刀,一步一陷地割着稻子。粗壮的稻秆,我的左手实在握不住,右手使劲拉动镰刀,可就是难割断稻根。阿姨们每趟割十行,早已割的看不见人影。可我一个城里读书从未干过农活的半泼孩子,一趟只割六路,还就是赶不上前边的人。我埋头拼命地割着、割着,漫过头顶的稻秆始终就难割到田头;火辣辣的太阳煎烤着大地,见不到一丝微风。此时,我汗如雨下、胸闷难忍,望着被镰刀划破了的手指、砍伤了的脚背、流淌出的鲜血,我紧咬牙关忍受着。实在挺不住了,就含上几粒母亲早备下的人丹,手继续不停地向前玩命地割着。此时,我心里只抱定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拼命坚持着挺住,否则人家不要我了,就得要换回母亲来吃苦受罪了。渐渐地我熟练了,割起来也不那么费力了,耳边只听得一阵阵镰刀的嚓嚓声,仿佛如同一首美妙动听的音乐。休息哨声响起了,大家都疲倦地躲在树阴下坐着拉家常,我仰面躺在草地上,全身象散了骨架一样的难受。此后,为避免炎热中暑,大家每天总是鸡叫头遍起床趁着月色下田割稻,太阳丈把高就收工回屋休息,傍晚收完稻把再回来吃晚饭。一开始,阿姨们总是照顾着我,让我每次少割几路,速度放慢点,并常常回过头来帮我抢着扫尾。收稻把时,只要我抱稻把,不让我挑稻。后来,无论是割稻、挑把我都一样的能干,与阿姨她们比起来一点儿也不逊色。回想起来虽然每天人累一点、苦一些,但能有白米粥不定量随便吃,还能替母亲分忧代劳,我心不知有多高兴!
一天清晨割完稻子,大家相邀抽空回趟家看看。我把早餐打好的一大盘子白米粥省下不舍吃,端着就往城里赶。天刚亮我就赶到了家里,睡梦中的两个弟弟一听见有粥吃,就一骨碌爬起身,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着、喝着、三弟要留一点给母亲吃,老四嘴不离盘,弟兄两人就抢了起来,你拉我扯,把盘子给弄翻了,稀饭也泼了一地,两个人都哇哇大哭起来。母亲抱着三个饥饿的孩子,又是大哭了一场。我连忙说:“莫哭、莫哭,哥明天再给你们打来。”
中秋节到了,母亲好不容易托人买了两斤高价猪肉,炖好后让我送给看守所的父亲吃。扑鼻的香味使两个弟弟馋得直淌口水,母亲没舍得给我们吃一点,全用一个煨罐装好,让我趁热快送去。我一路紧赶来到看守所门前,狱警按规矩要家人先尝。一打开盖子,久未闻过的猪肉香味确实诱人。我拿筷子夹着一小块肉正想往嘴里送,一想到父亲更是好久未见过荤腥,我马上又把肉放进罐里,舍不得吃。狱警说什么也要我先尝,实在无法,我只得用筷子沾点肉汤放嘴里吮吮,就赶紧把盖子盖上。看着狱警送进去了,我心里特别的舒服。这时,忽见父亲老远从东边的监舍向大门走来。我一高兴就情不自禁地大声喊起“爹爹、爹爹!”来。父亲听见后,放慢脚步笑着朝我招了招手,然后停下父子俩对视了一会,再折向西边监舍走去。原来,父亲被错抓后,就一直都在狱中做医生为犯人看病,并没有限制自由。这次也是好心的狱警暗中报信,给了我们父子一个难得的见面好机会。我太兴奋了,双眼含着高兴的眼水,满怀着从未有过的喜悦,赶紧往家里跑,想早一刻把这父子重逢的特大喜讯,带给母亲和弟弟们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