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盖新居渔家妇好人好报
为旧事养伤者有情有义
姚兰还是拗不过她女儿芦花,心急如焚地要回部队。临走时,她拉着芦花的手,恋恋不舍:“乖,等过年时妈妈再来接你……”话未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嗯,你莫哭呀妈。到那时芦生哥的手好了,我就跟你去,你放心回去工作吧啊!”像哄小孩,芦花没有一点依恋之情。
倒是江婶,眼睛红红的,拉着姚兰的手,久久不肯放下:“我的好姊妹,伢在我这里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让她受过委屈。虽说是你生的,但我比我自己的伢看得还重。这伢也特别灵醒,打从知道她的身世,就越来越懂事了……”说着说着,就一边擤鼻涕一边抹眼泪。
“我回去立马把她的粮票布票和生活费寄过来。这么多年了,再也不能让你们负担……”姚兰也泪水汪汪。
“还是那句老话,有我们吃的,就少不了伢的一双筷子!”说着,江婶在围兜上抹抹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红布包,“这些东西你现在带回去吧。我们乡下人用不上——”
姚兰接过来一看,是那些金银手饰,半天不肯收下,“你这不是笑骂我和齐凯吗?”
“留着吧,留着将来芦花寻了婆家做嫁装吧!你家齐凯寄那么多钱来,我还不知道怎么样感激哪!”
“呃差点忘了,等棉花收了,你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哦!”
“放心放心,那笔钱我杀头砍颈都不动!过几天我找人看个好日子就破土动工。”
一家人把姚兰送到江堤,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往回走。
破土动工那天,江婶叫芦生放了一挂千鞭炮,“噼噼啪啪”引来许多乡亲围观。苇香和德圆也忙得不亦乐乎,倒茶递烟。
乡亲们人人羡慕,个个祝贺。“恭喜恭喜!”“发财发财!”道喜声响成一片。
是啊!在这个方圆几十里的穷乡僻壤上,要造一栋青砖上顶的瓦房那可是这些棉农和渔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人们都说是江婶良心好道德好带来的福气,“真是善有善报!”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这么说。
江北平原造房子很简单,把基槽一挖,打一回夯,铺一层砂石,再打一回夯,就可以铺砖做墙了。因为这里都是沉积层,挖得再深都是那么回事。不到半个月,那房子就盖起来了。
新房子里客人络绎不绝,江婶喜得合不拢嘴,芦花笑得很得人疼。
这天,邮递员送了汇款单,是芦花妈妈从南京寄过来的。喜得芦花直蹦,“妈,我和哥哥去镇上取钱好吧?顺带剁些肉回来给哥哥炖着吃,哥哥的手就会好得更快些。”
“去吧,早去早回!”江婶在屋里答应。自从做了新房,她更加忙了。扫地抹灰,床帐被褥浆浆洗洗,里里外外,讲究得干干净净。
揽着芦生的腰,芦花说:“走哇,我俩很多时候没有出去散散心啦!”
“你一个人去吧,我陪妈在家好好整理一下。”芦生说。
“取钱时要签字吧?”芦花说。
“‘齐芦花’三个字签不来?”
“‘齐’字我写不来,我只会写‘芦花’两个字。你不是故意要我出洋相吧?”
死拖硬拽,两个人上了江堤。
孤山镇是紧靠长江江堤的一个小镇。因为有小轮靠码头,所以显得格外热闹。棉花一缴,大豆一收,棉农们手头上有些钱了,就从十里八乡来到这里,买些平平常常日用品,回家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因为,好多紧缺物资是光有钱是买不到的。
出了邮政所,芦花手上攥着一把钱,在芦生面前一扬说:“今天我们把这钱都花了怎么样?”
“你疯了!花光了,你以后不吃不喝啦!”
“听我的!——剁十斤肉,买一只老母鸡,给你和妈妈扯几件衣服。剩下的买一支水笔,你天天教我十来个字,免得我南京的妈妈要我去念书,免得我以后巴结你签字领钱!”芦花一本正经地说。
“二十块钱呐!你不要三文不当四文,乡下人红汗浠黑汗流要做半年哪!细水长流好不好芦花?要节约闹革命嘛!”芦生生怕芦花有点钱就忘乎所以。
“好好好,听你得。不过肉是一定要买的。”
两人就边走边问,好不容易找到了卖肉的食品站。见很多人排队,芦花说:“别让人碰到你的手,我去站。”
刚刚站到队尾,那余洪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闷头闷脑也站在芦花后面。
“呃,这不是余大、余队长吗?”芦花眼尖。
“哦,是你呀!听说你去了南京,你怎么在这儿?”余洪水诧异地问。
“谁说我要去南京啦?”
“嗨!谁不知道你南京的妈妈上次是专门来接你的!你真是有胡子不晓得装须,有福不晓得享,赖在我们这里,又穷又光,你有穿头之日?!”
“我高兴,碍你屁事?”
“是舍不得你的芦生哥吧?”
“是呀!关你屁事!”因为上次冰棒箱的事,芦花瞧不起余大头。
芦生过来,“余洪水,你别乱说。怎么?你也来剁肉?”
“是啊,好不容易搞到两斤肉票。你们有票吗?有几斤?”余洪水出示自己的肉票。
“啊!剁肉还要票?”
“怎么,你们没有?”
“……”两人哑口无言。
“哦——那,这样吧,我这两斤肉票给你们。”余洪水很慷慨。
“这怎么好意思?”芦生说。
“什么不好意思?!”芦花却一把捞过余洪水手里的票,“他叔叔有权,搞这点东西还不是小菜一碟!”
“芦生,我、我上次,我上次拿了你们的冰棒箱,没有跟你们讲。我当时真需要钱。你们俩真是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有朝一日我、我发了财,一定报答!”
说完,那余洪水低头一溜烟跑了。
好不容易到了屠凳那儿,芦花前面的人却为了砍下的肉吵了起来。
“我才一斤肉,你却给我搭这么多骨头!你、你像话吗?!”顾客说。
“你要不要?你不要,一边去!”卖肉的从一根倒竖的长长的油兮兮的铁钉上取下肉票,往屠凳上一拍,“还给你!”转脸对芦花说:“你,多少?”
“嘿!今天起早了见鬼啦!你不把我的肉剁好,你别想下班!”那顾客二十多岁,年轻气盛,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垫在屠凳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双手抱臂,一副雷打不动你奈我何的样子!
“你、下不下来?!”
“你、换不换?!”
两人相持着,互不让步。
芦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忽然她灵机一动:“哎哎,两位莫吵了!这样吧,把那骨头给我,我要,我正是要骨头煨汤呢。”
“你情愿要那骨头?”卖肉的问。
“给我吧,骨头煨汤好,有营养,十汤九不误嘛!”
矛盾解决了,两全其美,芦花做了个顺水人情。那年轻顾客临走时回头对芦花说:“漂亮妹妹,你一定能寻个好婆家!”
芦生的手臂解开了绷带,也不用吊着了,这全靠芦花的细心照料。乡下买不到肉,鸡和鸡蛋还是能买到的。芦花就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走家串户买只把老母鸡和一些鸡蛋。把老母鸡炖着,或者煎荷包蛋煮着,逼芦生连汤吞下肚。一餐吃不完,二餐接着吃,她自己从不动一下筷子。每当在旁边看着芦生吃喝,她笑眯眯比自己吃了喝了还高兴。
一转眼秋天就过去了,屋前房后田头地脚早起能看见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天中午,扯了一上午棉花杆的芦花,背了一大捆棉花杆回来。她刚把棉花杆铺在门口空坦晒好,就高声喊叫:“哥,我头上痒死啦!我要洗头。”
“好嘞——,我家主劳力回来了!你稍等一下,我给你烧水!”芦生在屋里答应着,就赶紧点火烧水。
“水不要烧得太热。”芦花吩咐。
“好嘞——”
趁门口日头底下暖烘烘的,芦花坐在小方桌旁,把辫子解开,让芦生拎着家里小桶状的瓷茶壶在她头上浇水。兄妹俩一边洗头,一边说说笑笑。
忽然,江堤那边传来一声声呼叫:“江芦生——,我来啦!江芦生——你们在吗?”接着就听到歌声——
“好久没到这方来吔,
这方的树木长成才。
好久没到这方来吔,
这方的姑娘长成才,
…………”
“谁呀?这么呼天抢地!”芦花把头发一把抓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抹去头脸上的水向江堤那边望去。
“好像是邱鹏的声音。”芦生说,“是,是他,男高音来啦!他总是这样,人没到,声音就先到了。”
说话间,那邱鹏就到了门口。
“哈!老同学,我还以为你们搬家了呢,这房子怎么?哦,盖新房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的手完全好了吧?”邱鹏刚想跟芦生握手,被眼尖手快的芦花一巴掌打开。
“还没有完全好呢,你不要毛手毛脚!”芦花说。
“老同学,上次在医院多亏了你,那些发票全部报了吗?”芦生问,“哎,你坐,喝茶吗?”
“喝什么茶呀?茶壶都当成莲蓬头啦!你看——”
“哦,嗨——上次真不好意思……”芦生把手里茶壶放在小桌上。
“还提那些区区小事干吗?现在有重要的事需要你学兄帮忙!”邱鹏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事?要你过江来?”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接兵部队到我们县征兵来了,我们县‘三代会’宣传队明晚要搞一台慰问演出,乐队没有吹笛子的。这不,我就想起你来啦!”
“我哥哥的手没有完全好呢!你真会想馊主意!”芦花冷淡地说。
“是吹笛子,又不是顶庐山。芦花,你可不能拖后腿哦!”邱鹏说,“要不,你也一块儿去看看?我们的节目可精彩呢!”
“可是——,我有好长时间没有练过了。不知道还行不行?”芦生说。邱鹏上次帮了大忙,他不好意思推辞。
“行!你行,我们宣传队有一盒套笛,你去练练。练得好就上笛子独奏,练不好,就随乐队大呼隆算了,不强求,怎么样?”
“那——那就去吧?”芦生用眼神征求芦花的意见。
芦花把头偏向一边,嘟囔着:“这事我不作主,我去跟妈妈讲……”
“哪——,你?”邱鹏问芦生。
“去吧。手按道理没有问题,为了报答你,也应该去。”
“好,那明天见!”
“一言为定!”
“到时候叫你妹妹一起去吧!过江费,食宿费我全权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