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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的呼唤——(第一部)

作者:葛风


第二十三回

细盘问军干部追根究底
瞒身世渔家妇自愿蒙羞

  一大早,江婶的眼皮又老是在跳。昨晚,她到江家宗公后堂客那里问来了真讯——她男人江水保在南京解放时帮一个国*党军官挑皮箱上了车。上车前,他托老乡捎了个口讯给江家宗公,说是把皮箱送上‘中山舰’就回家,叫芦生妈别着急。可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肯定是跟国*党去了台湾。

  江水保这个剁头的,丢下我孤儿寡母不管了!江婶不由得又一阵眼跳。要是让人知道她娘儿俩是台属,有港台关系,那还了得!那就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的!自己无所谓,那可就害了伢儿一生!

  她‘拍拍’打了眼脸两巴掌,又从地上拣起一根稻草,掐了一小段,往上吐了口唾沫,贴在眼皮上。菩萨保佑,让那没良心的露死露埋!免得我们整日里因为他不得安宁。想到此,江婶不由得一阵阵心酸——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这么违心地咒自己的男人!

  现在,江婶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两个伢儿都离开了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打从收留了芦花,这女伢就从没有离开过自己一宿。倒是芦生,到对江过的彭泽县高中借读离开了家,那也只有两学期,以后,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

  不知两个伢昨晚住在哪里?芦生的身子骨到底伤了没有?江婶无心下地干活,就拿出针线,端出小竹椅,坐在门前,一边有一针无一针地纳芦花的袜底,一边不停地朝江坝上张望。

  日上三杆,远远望去,阳光下小孤山上的树木还是那样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只是那些傍山依水的寺庙亭阁的白墙早已剥落,露出许多灰黑的斑块,许多飞檐翘角垂头耷脑,有些早不见了踪影,想必是掉进江里去了。从记事起,江婶从来没见小孤山如此衰败过。

  “唉——这世道……”江婶不禁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叹出了声。

  倏地,一阵喇叭声响起,江婶望见一辆小汽车停在了江坝上,那车除了玻璃窗全裹着黄帆布。打从大军渡江那年,江坝上出现过坐着戴大沿帽的国*党军官的裹着黄帆布的小汽车以来,江婶就从未见过这种车。她知道,坐这种车的人一定来头不小。

  这不,从车上下来三个人,远远望去好象是当兵的,只不过没有大沿帽。“是解放军吧?”一阵心悸的江婶松了口气。眼见得那三个人径直朝自己家走来。

  “就是这家。”一位穿着没有帽徽领章军服的人走在前面,指着江婶对另外两人说。

  那两人倒是穿着得体的军装——草绿色的的确良军装配着鲜红的帽徽领章,显得格外精神。

  江婶诧异地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瞅了瞅着这些不速之客,习惯地拍了拍身上的粗布围裙,又望了望自家灰暗的茅屋门里,见来者没有进去的意思,只得堆起笑脸,讪讪地站在那里等着来者发问。

  “你是江方氏吧?”那领路的是本地口音,一脸严肃。

  “啊——是。”

  “你是不是有个女伢叫芦花?”

  “啊?是——”

  “今年多大啦?”

  “刚满十七。”

  “是你亲生的吗?”本地人紧盯着江婶。

  “你们这是——”江婶开始警觉起来。她疑惑地转过脸望了望另两位解放军。

  “哦——是这样大妈,”一为满口京腔的解放军指了指本地人,“这是你们公社的余‘主任’,您老人家别紧张。”

  “我的伢,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不是我亲生的?你这位同志真是——一句话说得人一笑,一句话说得人一跳!”江婶用不屑的眼光看了看那个余‘主任’。

  “是这样的大妈,”那位解放军更加和气地说“十七年前,也就是大军渡江前,您老人家是不是在江心洲收留了一个未满月的女婴?”

  “什么?十七年前?江心洲……”江婶低头沉吟,再也不正面回答来人的问题了。

  “对!您老人家收留了一位国*党军官夫人刚生的女孩!你知道吗?那对夫妇是地下工作者……”问话的人进一步开导着。

  “什么什么?国*党!”一听此话,江婶立即既害怕又紧张起来。这些年,阶级斗争年年讲天天讲,社教,四清,文革。国*党反动派,地富反坏右全部揪出来示众!有港台关系的更是不会放过!村前村后乡里乡亲一律分成红黑两类,莫不是他们知道芦花的身世,要把她划成黑五类的‘狗崽子’?!那就害了我的伢啦!

  顿时,江婶毛骨悚然,一股凉气直冲背脊沟,紧接着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站在那儿,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呃呃,大妈!您怎么啦?”两位解放军见江婶站立不稳,赶紧扶着她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

  好一阵,江婶吃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缓过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你们莫编那些骇人故事吓我了!把我吓死,我那两个苦命的伢靠谁呀?呜呜……”显然,江婶故意在转移话题。

  “嗨!你别哭。江方氏我问你,你家芦花是哪年生的?”余‘主任’问。

  “哪年生的?大军过江那年哒!”江婶不假思索地说。

  “据我所知,你男人一九四七年底就被抓壮丁走了,后来就杳无音信,他人不在家,你怎么会生孩子?怎么有了芦花?”这位余‘主任’冷笑着问。

  “芦花、她、她是遗腹生……”江婶不善谎言,支吾着说。

  “那她比芦生小几岁?”

  “小两岁。”

  “这就对了!难道你不是十月怀胎,而是怀了两年?!”余副主任好象抓到了把柄。

  “你!?你真是吃海水管‘闲’事!我们女人家的事,你管我怀了多长时间!反正芦花是我的亲生的。不是亲生,我能屎一把尿一把把她养大?”江婶横了余‘主任’一眼,起身要进茅屋。

  “呃呃大妈,有话好说,您老别生气。”那位解放军拦住了江婶,“我们这次来,是分奉了我们首长,也就是军区后勤部齐部长的指意,寻找他的女儿的。当时首长是地下……”

  “我不管什么手掌脚掌天上地下!反正芦花不是捡来的,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江婶斩钉截铁地说。

  “你刚才还说怀了两年!你这个人、你这个女人前言不复后语!你看看,”余‘主任’对解放军说“她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他强忍怒火,紧盯着江婶,无奈地说,“江方氏,你怎么这么不老实……”

  “我怎么不老实啦!?芦花上我生的,这一带四乡八邻谁不知道?”

  “那你丈夫不在了,你怎么能生?!”

  “是我偷人养汉生的!你们把我怎样?”江婶突然满脸红涨,眼光咄咄逼人“你们把我抓去坐牢吧!我们江方家祖祖辈辈穷苦人家,贫下中农,你们看着办吧!我正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时间,江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再是温和的渔家妇女,她一手拍打着胸膛,一手拢了拢花白的头发,仰首阔步,向余‘主任’逼去。吓得那余‘主任’步步后退,一个趔趄,差点跌了个仰面朝天。

  “哎呀大妈,您老人家别生这么大的气。”那位解放军见事情闹僵了,开导着说,“您总不能让芦花跟您受一辈子苦吧?”

  “穷人家的伢儿,苦菜花的命,不想过洋日子!”

  余‘主任’也变了口气:“江方氏,您是明白人,放着有福不让芦花享,您这当妈的忍心吗?哦,对了,芦花呢?这女伢长得怎样,让这位同志看看象不象齐部长?”

  “哦,我想起来了!当年齐部长给你的金银首饰呢?据首长讲是用国*党军队的大沿帽装的。”那位解放军和蔼地问。

  一听到金银首饰,江婶更不敢承认芦花的身世了。当年,国*党的散兵游勇到处烧杀枪掠,那些首饰,说不定是那个姓齐的‘刮民党’的不义之财!

  “你们越说越蹊跷了,我没有闲工夫听你们的鬼话!请你们走——”江婶转身进门,“哐”地一声,她把两扇破木门插上木栓,再也不理睬门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