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痴妹妹唱童谣心猿意马
傻哥哥吹短笛指点迷津
吃过早饭,日头已升上小孤山顶。这年头,乡下人一日两餐,早饭也迟。刷过碗筷,芦花就缠着江婶:“妈,我和哥哥去江心洲砍些芦苇吧?您看——披屋这么漏,要加些芦苇了。”
江婶家三茅屋,披屋是茅厕,确是漏雨。
“又想出去疯吧?你哥不上学啦?”
“妈,今天是星期天,再说——”芦花瞅了瞅芦生,扯着江婶的袖子撒娇。
“妈,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了。”芦生腰扎麻绳,背插毛耳刀,一身利索打扮。看来,兄妹俩早商量好了。
“哦——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妈,那我们走啦。”芦花一扭腰身,扛起靠在门边的扁担,一手挽着芦生的胳膊,一手还拿着一根竹短笛——这是芦生的。“累了,要哥哥吹小曲给我听!”她瞟了江婶一眼,甜蜜地笑着说。
江婶目送着兄妹俩远去,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她想,这俩伢倒是天生的一对。芦花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跟她生母毫无二样,惹人羡慕,惹人疼爱,只怕芦生没有这样的福气。
“呸!想到哪儿去了?”江婶自言自语,当初,她可不是趁人之危,为自己打算的。她答应芦花妈妈姚兰的事,可不能变卦,虽然没立字据,可人总得讲信用。上等之人口说为凭,下等之人牛皮榜都不灵!她江方氏可不是那种下等小人!“对,只能做女儿,不能当媳妇!这俩伢,人是长大了,长心事了,可他们还不懂事,万一做出见不得人的事,让众人笑话,将来也不好向芦花父母交代。我得把他们管紧点!”江婶心里不由得一阵阵犯嘀咕,她后悔,不该答应俩伢去那人迹稀少的芦苇荡去。万一,这一对皮没破,血未出的少男少女头脑发热,在那里做出了出格的傻事,如何得了!江婶急得懊悔不已。
秋高气爽的日子,江心洲芦苇荡已泛起一层白白的芦花。老远望去,小孤山象一位刚刚梳洗过的少妇,在江边亭亭而立。她亲切地俯瞰着滔滔长江水、浩浩芦苇荡、无边无际的江北平原和点缀在田野上象一朵朵蘑菇似的茅草屋,她对这里情有独衷——这里的水土蕴育着她,这里的人们呵护着她。她挚着地常年累月屹立在江水里,默默地为这片土地和在这片上生息繁衍的人们祈祷祝福。
相传,古代的小孤山是根深蒂固地屹立在长江水道正中的,真可谓是中流砥柱。那时,皖赣两省的官员为小孤山的管辖权争执不下。后来,人们从小孤山脚的深水处打捞出一块古砖——从这长着青苔的砖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松兹’二字。这两个字就是长江北岸古松兹国的名字。从此,这小孤山就理所当然归属江北的皖省管辖了。
其实,那块古砖是江北的一个聪明人做的手脚——他把一块普通的青灰砖刻上‘松兹’二字,放在尿桶里浸泡,待结了尿冰,又放在荫凉处长了青苔,沉入水底就成了小孤山归属的物证。
江北人这一番苦心和真情,感动了吸天地之精华,纳江海之灵气的小孤山,她断流拦沙,日积月累,一片沙滩沉积而成。就这样,她硬是把自己的山脚和江北岸紧紧连在了一起!从此,她与北岸的山川田园和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息息相关、休戚与共。
芦苇荡里,芦生已放倒了一大片芦苇。芦花把芦苇归拢成一大堆,说:“哥,歇会儿吧?”她头发汗湿了,沾在红扑扑的脸蛋上,越发显得娇媚动人。
“好,歇会儿。”芦生望望头顶——已是正午,太阳当头,“好热!”他说。
“看你,还不脱掉短褂,都湿透了。”芦花说。
芦生迟疑了一下,脱掉短褂子,光着脊梁,立即显露出发达的肌肉。他看了看脚底下,想席地而坐。
“哥,那地下潮湿,坐这儿!”芦花扒拉着身边一堆芦杆,坐在上面。
“好。”芦生一边用短褂擦着胸前的汗水,一边走过来,在芦花旁边坐下。
一时,俩人无话。
“哥……”芦花欲言又止。
“啊?”芦生侧脸望一望她。
“你,你身上……”
“怎么啦?我身上?你今儿怎么啦?有话就说嘛。”
“你身上做汗香!”
“傻!汗还香?做气味吧?那我离你远点。”
“不!”芦花一把拽住芦生的胳膊,“我就想闻这味。”说着,她也把自己上身的长袖衫脱下,盖在芦生头上,“秋老虎日头,小心晒脱皮。”
芦生转头一看,这丫头疯了,只有一个小抹兜盖着肚脐,整个白嫩的上身全露出来了!“穿上!”芦生把头上的长袖衫往芦花身上一摔,背过身去。
“我不!这里又没有外人。”芦花一边说,一边随手把长袖衫搭在身上,身子往后一仰,躺在清凉的芦苇上,“啊——好舒服哇!好自在呀……”她双手抱着后脑勺,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珠,再也不说话,在想着什么……
为了让芦生哥好生上高中,芦花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就死活再也不上学了。她跟着江婶挣工分,做家务。每当芦生放学回来,她总是把妈妈乘给她的那份米饭倒给芦生吃,自己抢着吃妈妈一样的山芋玉米之类的杂粮。一两个素菜,也一个劲地往芦生碗里夹。江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女伢从小就聪明懂事!
自从芦生爹走后,江婶就再也没有下水打鱼,一直以种棉花为生。这些年江北的棉农是可以吃上为数不多的国家供给的回销粮的,但主粮还是山芋、玉米、高粮之类。遇上虫涝灾害,杂粮欠收,全家人只得勒紧裤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日两餐就是缺粮所至,所以,芦花总是尽量让哥哥吃饱吃好。
有这样的好妹子,怎不叫芦生从心眼里疼爱呢?他总是省出一些书本开支,从商店里买些好看的发夹头饰,给芦花戴上。芦花笑上眉梢喜在心头。幼小的心里,亲哥哥是家里的寄托,是家里的希望,总想哥哥将来有出息,成为家里的骄傲!
人人都知道,女大十八变。吃粗粮,做粗事,没影响芦花的生长发育,反倒使她出落成一个有腰身、有脸相的俊美姑娘。更重要的是,她的心事也变了,再也不是黄毛细稀的天真丫头。对芦生哥她还是那样亲,那是亲情,是从小就有的。最近对芦生产生的一种新的情感,是依恋,是亲蜜,是体贴温存,是疼爱呵护,这些,已凝结成一段无形的情丝,把她和她的芦生哥紧紧连在一起了,什么力量什么时候也不可能把这情丝割断分开!这情丝,搅得芦花昼夜难眠,搅得她饮食无味。昨晚,在小孤山下,她第一次向芦生坦露了心声,她总算放心了,她睡了个好觉。
今天,她要用进一步的行动,用情丝把她的芦生哥拽着,拉着,贴进她的肌肤,嵌进她的心坎!
“哥,你看呐——”忽然,芦花眨巴着长长的眼睫毛,用手指向天空——
湛蓝的天空上,一只百灵鸟欢叫着,一忽儿象箭一样射向云端,一忽儿又扑打着双翅停在半空中。
“给你,笛子——”芦花不知从哪儿拿出短笛,递给芦生,“哥,快学那鸟叫,那是只公百灵。”
芦生从裤袋里摸出一块折叠的香烟盒锡纸,从里面找出一小块竹膜,然后舔舔短笛,仔细贴好,就模仿那鸟叫,欢快的吹起来!这一吹,那天上的百灵叫得更快更急了,它以为遇到了竟争,不时逼近他(她)俩的头顶,寻找着这看不见的‘情敌’。
“哥,你学得真象!”说着,芦花坐起身,亮开嗓子,甜甜地唱起来——
天上个灵灵鸟,
地上个灵灵窠,
我要去摸灵灵仔
我又怕那灵灵啄!
啊呀嘞——
我的个亲姐姐,
我要去摸灵灵仔,
我又怕那灵灵啄!
芦生一听芦花唱起来,立即不学鸟叫,替她伴奏起来。芦花甜蜜地笑了笑,手搭着芦生的肩膀上,接着唱道——
天上个灵灵鸟,
地上个灵灵窠,
你要去摸灵灵仔,
就别怕那灵灵啄!
啊呀嘞——
我的个小二哥,
你要去摸灵灵仔,
你就别怕那灵灵啄!
这是一首古老的情歌,从小芦花和她的小伙伴们就会唱。在广阔的田野上,小女伢们一边放牛,挖野菜,一边肆无忌惮地放开喉咙唱着,但这首歌的真正含义她们却一概不知。
可今天,芦花仿佛明白了里面的意思。唱着唱着,她忽然一把抱住芦生,,一双大眼闪着泪花,情不自禁地吻着芦生的颈脖说;“哥——哥呀,你是不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芦生想扳开芦花的手,但,那手是箍得那样紧!“说傻话,我当然是你的亲哥哥——”
“不,我不!从今天起,我不要你做我的哥哥——”
“你要我做啥?你……”
“我、我要你做比、比我亲哥还要亲的人!”芦花把上身紧贴在芦生赤裸的脊梁上。芦生感觉到她的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
“你怎么啦?”芦生扳过芦花的脸,发现她脸色徘红,眼圈周围也一片红晕。
“哥,我怕……”芦花顺势躺在他怀里。
“怕什么?”
“我怕你不敢——”芦花紧闭着眼睛,哆嗦着说。
“你起来,我什么也不怕!”芦生要把她推开。
“你这就是不敢嘛。你是老鼠胆,你不敢摸,我要你摸……”芦花一双手紧搂住芦生的脖子。微张的双唇在轻轻的颤动——那是渴求,那是期盼。这渴求和期盼是青春的血液涌动的必然!
终于,芦生明白了——她这不是在撒娇。小时候,每当她肚子痛时,总是要芦生替她摸,说也奇怪,摸摸她就不说痛了。那时,手足的触摸,肌肤的贴切,耳鬓的厮磨,一切都是那样正常,那样自然,那样亲蜜无间。寒冷的冬天,妈妈把兄妹俩的小手并拢在一起,放在怀里呵护;冰凉的被窝里,妈妈把兄妹俩的小脚夹在自己的大腿间焐暖;炎热的夏天,妈妈把兄妹俩按在小划盆里洗澡,让他(她)俩相互搓背;闷热的茅屋里,妈妈让兄妹俩睡在一头,为他(她)摇风打扇驱蚊子。从小到大,多少次身体接触,芦生从没有异样的感觉,他那根神经是麻木的。
可现在,芦花这种原始情爱的坦露,把芦生的那根神经激活了!他顿时觉得浑身每一根血管的血液都在澎湃,在撞击他的心脏;他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在鞭打他的意志;他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在摧毁他的理智!
一时间,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要释放积蓄了整个青春年华的能量;他眼球通红烁亮,仿佛情欲勃发的猎豹要降伏它的配偶。他紧紧搂住芦花,仿佛要把她捺进他的心窝。他毫不犹豫一口咬住那正在向上迎合的芦化的双唇……
这是一个两心相印的吻。这个吻是那样长,那样深,那样甜!这个吻使芦花感到一阵阵昏眩——一幅美妙的幻景在她眼前晃动:鲜艳的红盖头;俏丽的绣花鞋;大红缎子袄;翠绿丝绸裤;还有花烛,喜字和大花轿……
“哦——哥,我的好哥哥,我要结婚,我结婚了……”芦花喃喃地象在梦呓。
忽然,她还听到了锣鼓声!是迎亲的鼓乐吗?我真的在结婚吗?可是这锣鼓怎么是乱敲乱打呢?
这锣鼓声不是在芦花的幻觉中,是从不远处的小孤山上传来的。芦生也听到了这杂乱无章的没有节奏的声响。这使他清醒起来!他摆脱正在甜甜地吮吸他舌尖的芦花。我这是在干嘛?他摇了摇脑袋,睁开眼,看到紧闭着眼,似乎还在昏迷中的芦花。“妹,芦花!你怎么啦?你醒醒!”他使劲摇晃着芦花的身子。
“哦、哦……哥,我不是在做梦吧?”芦花软弱无力地瘫在芦生的两个大腿间,“哦——”她一边呻吟,一边说“哥,底下是什么东西?是笛子嘛?抵得我好难受……”
芦生一骨碌坐起身,一手紧捂着裤档,一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我真该死!”他转身背向芦花说,“妹,你赶快把衣服穿起来吧!”
芦花呆呆地坐在那儿,无声地楞神。半晌,她忽然傻笑起来:“哈!哥,我现在好了,我再也不怕了!从今往后,那怕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是你的人啦!你现在是蚂蝗夹到鹭鸶脚——甩也甩不脱了!”
“别说疯话!把衣服穿起来吧。”
“哼,从今往后,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要是欺负我,我就告诉妈妈今天的事!”芦花一边穿衣服一边假装嗔怒地说。
“哼!告诉妈妈我也不怕,我就是不娶你,看你把我怎样?”这边,芦生一切恢复了正常,他故意逗芦花。
哪知芦花信以为真,起身几步走到芦生身前,伏在他肩上恸哭起来:“哥,我的好哥呀!我俩今天都这样了,你还说这些昧良心的话……你要真不娶我,我也象小姑娘娘那样,跳进长江,也变成一座山,望你等你守着你!哇——”她越哭越凶!
“嗨!你要是那样,我也跳进长江,变成彭郎矶。我俩永远只能隔江向望,那多可惜,多可怜哟!”芦生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芦花的肩膀。过了一会,他忽然吻了一下芦花的前额,说“我才不做那样的傻事呢!”
一时间,芦花破涕为笑,她柔声说:“哥,我知道你的心……”
不远处,小孤山上的锣鼓声停息了。两个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的年轻人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芦花还沉浸在刚才甜蜜的幸福中,她久久地依在芦生肩上。
“哥,你在想事情吗?”半天,芦花柔弱地问。
“嗯。”
“想什么?”
“你说小姑的故事是真的吗?小姑真可怜……”
他(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小孤山,想起了在这一带流传很广的‘小姑与彭郎’的故事——
相传,长江下游的峨眉洲上,有一个叫林远的员外,他有个独生女儿叫小姑。这小姑长得花容月貌,聪明灵俐,心地善良。她暗暗地爱上了江边打鱼为生的年轻人彭郎。俩人相亲相爱,私定了终身。
此事让林员外发觉了,他执意要女儿嫁给当地一有钱有势的渔霸。
那天,早就垂涎小姑美貌的渔霸带着鼓乐手和爪牙去峨眉洲迎亲。不想,林家早不见了小姑人影!
原来,得知消息的小姑连夜私奔至彭郎处,二人携手沿江逃奔。不出几里,顺水划着快船的渔霸率爪牙早已追近。眼看就要被缚,小姑和彭郎不甘受辱,双双跳入江中。
顿时,江涛汹涌,巨浪淘天,将渔霸与其爪牙全都卷入长江的激流中!
风平浪静后,一山一矶紧紧相拥相抱从江水中冒出,这就是小姑和彭郎的化身。
林员外对女儿的私奔已是恼羞成怒,见她死后还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彭郎相依相偎,不舍不弃,简直是辱没家风!他请来巫师,一剑劈开那山那矶。
自此,小姑(孤)山与彭郎(浪)矶就只能一南一北,隔江相望了!
人们传颂,小姑与彭郎生不能结为连理,死后也要挺身相望,朝夕为伴。她(他)守望着爱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酷暑严寒、惊涛骇浪,哪怕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可怜小姑一片痴情,只化作满腔幽怨。面对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可望而不可及,心中是何等忧伤,何等痛苦啊!
每逢天阴雨朦,人们隐隐约约望见一美貌女子婷立在小孤山头,向着彭浪矶盘起发髻,梳妆打扮。那就是痴情的怨女小姑显灵,可怜她正在为出嫁作准备。
为了为小姑遮风挡雨,人们在小孤山顶修建了一座梳妆亭……
想到这里,芦生不由也叹了一口气——“是啊,小姑真是可怜……”
“哥,将来无论你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我是活着还是——我也都会像小姑那样,在梳妆亭等你等到海枯石烂!”
“莫说傻话!”芦生把芦花拥在怀里,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说:“芦花,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象小姑与彭郎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