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高照 (七)
我在南京长途客车站门口怅佯徘徊,像走到了一道川流不息的河岸边——大街上,匆匆而过的人群朝着各自的目标目不斜视,自行车更像穿梭一样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没有人看我这个心事重重的大兵一眼。是先去火车站还是先去‘天山路24号’?先私后公,还是先公后私?我举步维艰,犹豫不前。
忽然,一辆自行车把我撞了个踉踉跄跄,“怎么回事?!你这个解放军,怎么在大街上看风景?”那人用慎怪的眼神看了看我。我胳膊撞疼了,忍气吞声。得找个人问问,‘天山路’离这里远不远?
一位交警走过来,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同志,你要去哪里?”
哈!来得正上是时候:“哦,请问去、去天山路怎么走?”慌忙间我还是把‘私’事放在了第一位。
“哦,从这乘公共汽车去鼓楼,找到炮兵招待所,从那往后面山上走就是。”那交通警察手指向不远处的公共汽车亭,“注意别乘过了头。”
“好,谢谢了!”
天色不早了,我刚好办完夏海鸥的事,在炮兵招待所住一晚上,明天可以轻装上阵。
这是一条斜刺向上不太宽阔的柏油路,越到上面越窄,只能通小汽车,在赫然写着‘天山路24 号’一扇大铁门前,我停住了脚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看四周,我现在已置身高处,南京市区已经华灯初上。
正想敲门,从几步远的哨亭里走过来一位年轻的哨兵:“同志,你找谁?”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我找夏仲德,这有他女儿给他的信。”
哨兵用诧异的眼光看了看我,半晌,他笑了笑:“你好大胆子,敢直呼我们首长的名字!你等等。”说着,他退回哨亭,拨动电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我身后的大铁门‘吱——’地一声,就缓缓而开,出来一位五十左右保姆模样的女人,她看看我:“是你?请进吧。”
大门里,一个小亭院被一人多高的围墙围着,围墙顶上插满了玻璃碎片。院子里栽满了各种花草。两排剪得平平整整的冬青树间,一条镶嵌着鹅卵石的小路径直通往那小洋楼的门厅。
保姆把我领进了一扇门前,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我大大咧咧走进去,一屁股坐在靠近的沙发上,哎呀!这玩艺太软,我身子陷进去半截,管他呢,我已经很累了,长途乘车,加上步行上山,我腰酸腿疼,正想好好舒服舒服,我双腿伸直,举起双手,长长地做着深呼吸……
“小同志,你给俺带的信呢?”忽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浑厚的声音,这声音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我大吃一惊,费了好大劲,慌忙站起了身。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宽大的客厅,那声音是从客厅中央沙发旁发出的,一位穿着我一样国防绿军装的军人端坐在一个竖式罩灯旁边,正在看一份文件样的东西。
“哦,在这儿呢,给——”我把信单手递过去,这才看清楚,这位军人五十左右,国字脸上,皮肤红里透黑,眼睛炯炯有神,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显得饱经风霜,显得刚毅睿智。
他接过信,看看信封:“这丫头片子!也不封口……”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凑近罩灯,慢慢看起来。忽然,他大声喊:“姚妈——”
那保姆闻声进来,毕恭毕敬问:“部长,有什么事?”
“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小同志泡茶!”他站起身,一边把我往他旁边的沙发一按,“坐下!”一边用他那睿智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报告首长!我不、不喝茶……”不好!我忘记了夏海鸥的吩咐——‘要表现好一点’,一时间,手足无措,不敢坐,也不敢正视这位‘部长’的眼睛。
“那,姚妈,削苹果——”
我如坐针毡,在沙发上忐忑不安。早知道夏海鸥的父亲是位这么大的‘官’,我就有思想准备,也不至于现在怎么被动,想起刚才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我后悔莫及。
削好的苹果端上来了,我又饿又渴,要是在别的场合,早美美地几口啃光,现在,要表现一下,表现出君子风度,来者不善嗟来之食。
“你知道不?俺那丫头鬼得很!哈哈,她在考验你呢!哈哈——”这位部长爽朗地笑个不停。
见我不出声,又说:“这信你看了吗?”
“报告!我没有看,不过,很想看,……”我站起身,也毕恭毕敬回答。
“嗯,是个老实小伙子。告诉你,俺丫头在信里作了手脚,放了几根头发,呃,刚才俺还看见呢……”他低头在灯光下东张西望。
这个夏海鸥,竟然想捉弄我!我回去,我回去……,
我正在想回去怎样报复她的办法。那位部长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逼来——
“你家什么成份?”
“父亲母亲干什么?”
“你什么文化?”
“为什么当兵?”
“将来打仗怕不怕?”
…… ……
我像一个被法官考问的被告,极不自然极其无奈地一一回答这些档案里已经填写过的问题。
当我说到我母亲说我是遗腹生,父亲在大军渡江时被拉了壮丁,至今杳无音信,但是最近部队派人去我家乡调查,有人反映我父亲在台湾时,这位部长沉吟良久……
“小伙子,俺实不相瞒,很多问题不像俺那小海鸥想得那么简单。不过,你记住,小伙子,一切事在人为!你们必须经风雨,见世面,经得起各种考验。俺是个大老粗,当初在山东挖煤,没想到跟毛主席、许世友闹革命打江山,今日个能当上军长部长这么个共产党的‘官’……”他站起身,我才发现这位首长身材魁梧,足足有一米八的个头。
“好好干吧小伙子,只要记住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认真锻炼,好好为人民服务,将来一点会有出息的!”这位老革命语重心长,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说,“现在你们俩都很年轻,不要想得太多,抛弃私心杂念,不要儿女情长,一起努力把普及样板戏的工作搞好吧!”
终于,令人窒息的谈话洁束了,我如释重负,立即告别令我敬畏的那位首长,像逃课的学生,从那扇大铁门出来,根本没有理会那位首长是如何送我出门,也不记得他送我出门时说了些什么话……
多少年后,总是后悔,没有再去南京市天山路24号看看,那里住的还是不是夏海鸥的父亲和他的家人?也很后悔,没有去南京殡仪馆看看夏海鸥的母亲!因为我记住了他爸爸的话——‘抛弃私心杂念,不要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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