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敏江一愣:“我没有准备呀。”
“不用准备,随意吧,想到哪就讲到哪里。你的社会经验比较丰富,美术理论应该扎实嘛。”
他还是摇头,脸涨得通红,同学们吃惊地回头望着他,那个文弱的姑娘也睁大眼睛,不信任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他强烈地感到与同学们之间的陌生,恰在这时他听到——
“他?他凭什么向我们挑战,懂吗?”
“他敢?熊泡!把你的胆借给他差不多,嘻嘻!”
“哈哈,我蛮敬服他的胆量,唉,别不争气了,开口呀!”
“他是谁?我们系里怎么还有这么老气横秋的夫子?”
田敏江愤怒了。脆弱的自尊心,狂热的虚荣感,刚直不阿的秉性,昙花似的激情令他拍案而起:“大家不必奇怪,我也不客气了,我的看法可能与刚才刘洪政同学的意见有点分歧,权作商榷。不错,美术是一门独特的艺术,但它从来就不是独立存在的,任何一门艺术与其他的艺术都是有相对内在的联系的。艺术是一种文化、文艺形式以及文化意识,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离开了这个基础,任何艺术都没有生命力,也找不到市场,我看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还是不突破的好,否则就会乱糟了。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文化醺陶,其传统的文化稳定长久,顽固保守,改革它谈何容易?这项复杂的工程不是我们喊几句口号就能完成的。十五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实质上是新兴的资产阶级为登上历史舞台所作的思想准备,然而,它却经历近百年,那些敢于突破封建禁锢的英雄先驱们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笔下的作品,离不开我们火热的生活,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必然带有时代的气息,远离现实,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其艺术不是空中楼阁,就是虚无飘渺。西方现代艺术大师毕加索不是也吸取了中国画的艺术精华吗?没有中国画的补充,他能够达到辉煌的顶点吗?他的作品不也是一个时代的折射吗?一个时代的文化作品不能脱离本时代的政治历史背景。我们没有理由走西方艺术家早就探索过且被历史证明走不通的道路!既不要堕落的艺术,也不要支碎破离、胡涂乱墨的所谓现代意识流的东西,因为老百姓看不懂!我认为:最好还是走中国自己的路,创作出有中国民族特色的艺术作品来!”
一些同学刮目相看,油然起敬:一向沉默寡言的田敏江也能长篇大论,一开口就占了上风,这对不甚了解他的同学来说,无异于天外来客,发现新大陆。
刘洪政是领导干部的子女,很有根基,系里领导宠着他,同学们大都恭维着,他养成了他处处占先逞强的毛病。他当然不能就此罢休,尖刻地反驳道:“中国现代美术史的发展是畸形的,至使没有出现立足世界大师,这已足够我们深思,可以说,至今还没有找到一条有机结合的转化道路,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不过是中国传统画家而己,还不具备世界大师的称号。老实讲,他们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毒害太深,画不出具有世界影响的作品来,他们画中太多、太深的摹仿痕迹,始终突破不了传统的布局结构,我要说必须摒弃中国落后的、腐朽的传统,老老实实学习西方文化,这位传统主义的卫道士先生,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田敏江来不及细想就答道:“我不赞成全盘西化,彻底否定中国文化传统。正是经过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等大师们的辛勤努力,我国的美术境界之高已为世界瞻目,正是这些大师们不断吸取西洋画的有益营养,将西方艺术与东方艺术相结合,才使我国画坛上出现了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一个男同学不等他说完,粗暴地打断问道:“请你解释一下,青年画家不受束缚,自由奔放,与老年画家间的墨守成规的年龄代沟差异何在?”
田敏江坦然一笑,正要作答,又一个女同学尖刻地问道:“请问画家从属于艺术,还是政治?”
另一个同学接着问:“现代艺术超越国界,超越政治,你又何必抱着社会主义的标签不放呢!”
“请你比较一下,中国传统画家写意与当代西方意识流大师的作品有什么区别?”
问题是一个接一个,就象轰炸一样,田敏江没有办法回答。这种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成了众矢之的,想躲都躲不开,除了苦笑,他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
刘洪政不失大将风度,摆摆手,使教到安静下来,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居高临下地说:“不必紧张,你可以不理睬他们不礼貌的提问,继续我们之间的讨论。我们具有时代赋予的思维批判和理性品德,我们是成熟的,思相活跃、敏锐、起点高、视界宽,运用了新的集成思维方式。坦率地说,我们要开拓,敢于表现自己,还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反固有、反常态、逆潮流!只有这样,你的作品才能脱颖而出,永葆青春,且不落窠臼,不弹旧调,出奇制胜。田同学,一味死抱传统,夜郎自大,固步自封,你能成为杰出的艺术家吗?”
刘洪政如此坦率的自白,达到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程度,田敏江目瞪口呆,想起小李曾提及过的“艺术俱乐部、”“探索沙龙”等团体,在同学当中有相当有市场,无疑刘洪政就是他们的领袖,难怪在标新立异上颇有建树,遥遥领先。他简直不敢再辩论,因为再继续的话,必然招来更多的责难围攻。
这时,那个文弱的女孩突然站起身来,清脆银铃般的声音飘荡在教室里:“最近,常常听到一些非常时髦新奇的名词儿,推崇荒诞,超反常理性。高谈阔论,影响之广,毒害之深,令人吃惊。是的,是毒害!很多人麻木不仁,随波逐流,迷失自我。西方不是有这种艺术吗?将垃圾随意堆砌,据说是化腐朽为神奇,成了所谓伟大的作品,是典型的颓废代表作,这就是朦胧大师们所取的价值观!当然意识流并非一无是处,其中也有精华。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一种风格,也无可厚非,但何必非要用它来替代一切呢?逼我们用今天的笔忠实地表现原始的壁画呢?历史是向前发展的,旧的传统应该革新,扬弃与时代节拍不符,限制青年个性、束缚青年自由的陈规陋习,我是极为赞同的。但这并不是不要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几千年的历史沉甸形成的文明不见得都是糟粕吧?如果以革新之名,塑造令人头昏脑胀的、作者自己都解释不了的怪物来,紧跟西方意识流的时髦潮流,缺少民族的魂魄岂不更可悲?”
“好!”田敏江拍案叫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只晓得在同一个系,经常看到,从没有搭过腔,心里顿时涌起感激之情:在自己遭到围攻时是她挺身而出啊。 姑娘平视众人,见再无人争论,面对田敏江,声音柔和温馨,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更想听听您对这三幅画的见解,可以吗?”
“这,”田敏江还沉浸在激情谢意之中,一时无措。
刘洪政冷笑一声:“我最讨厌华而不实的伪君子!” 不少同学跟着发出怪笑声。 田敏江皱皱眉,片刻之间,又宽容地释然了,实在没有去必要跟他们争个高低,含笑不语。
那女同学脸上掠过失望的神态:“既然这样,我冒昧了。”
细心的田敏江察觉出姑娘的瞬息变化,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冲动,看到了姑娘鼓励的目光,精神一振,说:“我实在不忍心扫同学们的兴,只好班门弄斧,算是抛砖引玉吧。记得上世纪法国伟大的文学艺术批评家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一书中淋漓尽致地分析解剖了这三幅画的不同风榱和特点。我不过再重复一篇罢了,达·芬奇以画《蒙娜·丽莎》而驰名于世,在《利达与天鹅》中,他把这个神话故事描绘得婉如生活在现实中一样,用丹纳的话,是艺术家渗透玄妙的悟性也不能更深入更全面了,这幅画把远古的神秘,人与动物的血缘,视生命为万物之共性的原始图腾表现得不能再微妙了,再细致了。弥盖朗琪罗的《利达》则是战争与勇士的象征,也许是写英雄的悲壮,壮志的哀嚎和不屈,利达的美丽冷酷,可敬不可近,是回首远古的母系氏族岁月高高的权威,健美的肌肤、铮铮的铁骨,女儿的温柔、细腻的情感被铁血替代,生命的意义在于挥戈拚杀。至于高雷琪奥的《利达》则是一个活泼天真、有几分顽皮的大胆的美丽女孩,画面松驰,色彩柔和,给人以欢快和甜蜜的整体感。这三幅画作者生活的时代,正是处于意识形态领域抗争封建专制,求得人性解放,从宗教禁铟中解脱放出来的文艺复兴时期,其作品不可避免地抨击封建专制和宗教的黑暗,借远古的神话来达到天、地、人、神共谱一家的理想王国,把神等同于人。大家看这三幅画表达了人的丰富感情,这正是我们学习的精华。”
他嘎然而止,回到坐位上。辅导员面露喜色,不失时机地宣布讨论到此结束。
他中枢神经处在高度兴奋之中,从课堂上的反应来看是成功了。教室里鸦誉无声,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爱听不爱听,你的注意力被抓住了。在这种场合慷慨陈词,雄辩亢昂,他感到紧张,蹩得脸通红,他稳了稳情绪,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喂!请你留步。”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头一看,是那个姑娘象,专门在等他。他本想说几句酬谢的话,却不知怎么舌头发弹,说不出口,腼腆一笑。姑娘反比他大方,眼里闪着敬佩的光芒,说:“祝贺你!你的辩才征服了全系。”
“您也是,”他脸红得更厉害了,说:“您的勇气和胆量在我之上,您论证有力,逻辑性强,太激动人心了。我就是受您的影响和启发才开口的。”
姑娘朗朗地笑了,说道:“其实是你影响我,我只是借你的题发挥而己。”
田敏江忙问:“您是哪个年级的?怎么称呼您?”
“你是故意装佯,还是迷糊了?”姑娘惊奇地说:“我们不是同年级的吗?”
“啊?认得认得,就是……叫不出您的名字来。”他憨厚地笑着,有些狼狈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装佯……”
姑娘被他的尴尬相逗得“咯咯”直乐,“当画家一定要精明,千万莫读得儒腐,你也别太客气,不要总是您前您后的。请你记住,我叫叶秋枫,倒过来记,就是秋天的枫叶。”
“记住了,真有意思。”他也乐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