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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 枫晚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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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枫晚翠竹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8/20 21:34:09


 枫晚翠竹

 

 

 


1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来,在一家高级饭店门前刹住,两名服务生上前拉开车门,从车里钻出一位年约六十的学者,等在大门前的一群人迎了上去,为首的是位神采奕奕,器宇轩昂的老头,花白的头发,精神矍铄。学者揉揉眼睛,又戴上老花镜,露出惊喜的面容,伸出来,一把抓住老头的手,:“老贾!真的是你呀!我的天啊!你小子还活着?”

“欢迎中科院的专家来参加我们的研讨会。”被称为“老贾”的人,没有认出对方,礼貌地笑着。学者连忙自我介绍道:“老同学,不认得我了?我是田午呀,怎么忘了我?”

“田午?”老贾皱起眉头,开始寻找记忆中的数据。

一旁身穿西服革履的官员以为他们不认识,忙介绍道:“这是中科院院士田午教授,是应此次学术研讨会组委会邀请前来的。田老,贾怀同志是我市纺织科研究所所长,高级工程师,也是此次大会的召集人……”

“哦!”贾怀终于想起,如梦方醒紧紧地握住老同学的手,说:“啊!老了老了!老得我简直认不出来,记得是你领着我们闹学潮……”

田午挽着贾怀的胳膊,端详着他:“你也老了,当年可是风华正茂的风流帅哥哟!”

贾怀激动地说:“老田, 一晃四十年了吧,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到武汉来。哎呀!弹指一挥间,转眼间都是白发人……”

“我读过你的论文,快六十的老家伙了,思想还那么敏锐,还能写出那么深的见解,搞出‘242支纱’新工艺,真的不简单!”田午兴奋地说:“我本不愿意来的,老啦,不太想动。洪莉同志打电话,说‘242支纱’新工艺是国际先进水平,而且是我的一个老同学搞的, 我就不能不来——”

旁边胖胖的中年人上前插嘴道:“田老,贾怀同志为研制‘242支纱’耗费了一生的心血,这次会议就是论证该工艺在纺织行业推行新标准的可行性……”

田午与那人握手:“您是?”

“我叫谢奋,东风纺织厂总工程师。”谢奋随及介绍在场的官员们:有市科委的张副主任、纺织工业局的王副局长、大学的教授等人。田午说:“这次武汉之行纯属私人性质,不想惊动官方,你们一下子来这么多人,真的不太方便。”

贾怀乐呵呵地说:“老同学见面,就别装腔作势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走,好好喝几杯去!”

“田老,我们都准备好了,请吧。”谢奋殷勤地在前面带路。进入饭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迎上来,面露莞笑:“这边请。”

谢奋又抢着介绍道:“田老,她叫吕婷,是我们厂的工程师,也是该项目负责人。”

贾怀上前拉住中年妇女的手,走到田午面前说:“老田。这是我妻子。”

吕婷红着脸羞涩地笑着,闪动的眸子流露出聪颖、柔美、贤惠的幸福光芒,一根发卡让部分头发规矩地披在脑后,园园的脸庞,有点腼腆,两个浅浅的酒窝,有点腼腆,白晰而秀美,体态有些丰盈,却很匀称,给人一种端庄的典雅,成熟女人的娴淑。田午礼节性地握手,微笑道:“吕婷同志,你们创造了奇迹,推动了纺织技术的革新,为国家做出了贡献,明功之臣啊!”

“田老,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您一路颠簸辛苦了,请吧。”吕婷落落大方,请客人进入餐厅。

贾怀嚷道:“吕婷,别叫他田老,不能让他占我们的便宜。”

吕婷笑了笑,没有再吱声。田午将贾怀拉在一边,小声问:“老同学,怎么回事?洪莉呢?她不是你夫人吗?怎么你了染上不良风气,也换了老婆?”

“你胡说什么呀!”贾怀淡淡地笑笑,进入餐厅。

“你不说,这饭我不吃!”田午犟脾气上来了。谢奋忙劝道:“田老,今天的酒可不同,您不能不喝,这是老贾的喜酒啊!”

“什么喜?”田午冷冷地问,还是随着人们坐下,满桌都是丰盛的隹肴,谢奋卖关子似地冲吕婷说:“嫂子,把胖儿子换来吧?”

吕婷面有难色:“孩子刚睡着……”

贾怀温情地冲妻子一笑:“抱来吧,难得老同学相会,让大家高兴高兴。”

吕婷起身而去。贾怀亲自给田斟酒,张副主任、王副局长等人端着酒杯,嚷着要给田午敬酒,田午应付了一阵,转过头问谢奋:“老谢同志,你刚才说老贾有什么喜事,是不是指‘242支纱’新工艺,这事大伙都知道呀,不是获得国家科技大奖了吗?”

“哪里,是老贾的大胖小子今天满百天!”谢奋似乎对老贾的情况格外熟悉,正要往下说,贾怀打岔说:“今天是欢迎中科院专家的宴会,我们不谈家事。来来,老田,当年闹学潮,在黄埔江畔打着反饥饿,反内战的旗帜,就像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啊!”

“是啊,没想到我们再见面,已是大半百之人。”田午放下筷子,掏出香烟,递给贾怀,为他谢绝,自己点燃一根,吸了一口,吞出一丝青烟,说:“老贾啊,你在公安部时我还略知一二,后来听说你到纺织部,我们就完全失去了联系,直到1990年校庆上海聚会时,听到老同学谈起你,说你后来经历非常曲折,受了许多的委屈,你给我说说,这四十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我记得你毕业就跟洪莉结婚了,后来还生了个孩子,那时我们一帮男生不知有多眼红你,一束鲜花插在你这堆牛屎上,你跟洪莉是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个吕婷的?你到底搞的什么鬼啊?”

贾怀放下杯子,收敛笑容,眉头皱得更紧了,显得苍老黯神,半天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算了,别提那些陈芝麻旧事了。”

“我想听听。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洪莉的事?”

“老田,你还是当年那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毛病!”贾怀眼神更加阴沉,说:“我们谁也没有背叛爱情,谁都没有错。一定要追究谁的错的话,那就是历史的错误。谁愿意再回忆那充满悲情的东西?因为年青、信仰和燥动,我们付出了太多,共和国的历史就知识分子的辛酸历程,个人的一生命运在整个国家看来,并不算什么,像我这样坎坷命运的人有很多,我实在不值得报怨,只是逝去的青春不再回返,耽误的时间无法弥补。如果给我一个二十年,我一定攻下‘300支纱’工艺世界难关……”

“你呀,忍辱负重,这习惯不是也没改吗?那就谈谈你感兴趣的242支纱,你们是怎么搞成功的?这可以吧?”

“没什么值得吹的。”贾怀摇摇头说:“你一定要听,就请老谢谈吧,他一直是我助手。”

田午注视着贾怀那不愿回忆痛苦的脸,陷入沉思:贾怀这四十年一定饱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一定有着难以言状的经历,哪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心灵上不是伤痕累累?那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心上没有鞭痛?一腔热血,换来的是人格上的侮辱和人性的扭曲,用血和泪走过的历程,所产生的共鸣是他迫不急待要听到的心声。时间容不得他多想,谢奋已收起嘻嘻哈哈的笑容,开始述说那段历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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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952年春,年仅22岁的贾怀结束了公安部的特殊使命,分配到纺织部,部里要命据他的专业和要求,派他到中南地区的武汉市一家新建的大型国营纺织厂担任技术员,二年后,破格升为工程师。

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让他热血沸腾,振奋精神,忘我地工作,全身心地投入新厂的建设,全厂的设备调试安装、改造和革新凝结了他大量的心血,吃住都在车间,与工人们打成一片,一丝不拘,认真负责,提前半年完成了设备安装任务,使工厂提前投入生产,迅速纳入了国家第一个国民经济五年计划之中,赢得了干部和工人们的爱戴,他本人也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党组织也将他纳入重点培养发展对象。

贾怀满怀着工作热情,除了工作,心无旁骛,甚至身边长期没有一个女伴,连同时都奇怪。他以工作狂著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暑寒,时间的流逝与工作的成就成正比,取得了一大堆科研成果,获得一大摞奖状证书,年青的脸胧在慢慢地变老,长出的胡碴几天不刮,看上去与他二十五六的年龄极不相称,谁也不知道年青的工程师为什么不修边幅,不去交际,不热衷参加共青团组织的活动,自我封闭,连异性都不接触,成为全厂有的“怪人。”

1956年底,贾怀代表武汉东风纺织厂去天津参加全国纺织行业科技交流大会,开始酝酿他的“150支纱”设想,回到工厂,立刻向党委汇报,取得了厂党委和技术部门的支持,翻阅大量的资料,着手撰稿论文。论文发表后,意外地得到了苏联专家的肯定,受此鼓劢,他开始了图纸设计。

1957年2月的一个深夜,整整奋战了近二十个小时的贾怀感致函饥饿,疲惫地从办公室里出来,揉揉眼睛,望了望满天的星烁,裹紧衣服,加快步伐,往食堂走去。工厂实行三班运转,食堂24小时有食物供应,所卖的也极为简单:除了馒头稀饭,就是干萝卜丝。

他边啃着馒头,往单身宿舍走去。突然看到前面有黑影闪动,象是从食堂的后门里出来的,他暗暗吃惊:深更半夜,谁会出来游荡?瞧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决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好奇心让他放快步子,跟了上去。

黑影背着重重的东西,走路有些不便,发现后面有人跟踪,紧张地回头张望。贾怀比他敏捷得多,动作极为专业,迅速闪到一棵树后,借着路灯看清了那人的脸:年龄跟自己差不多,一身中山装,一张丑陋的脸,特别是那两颗露在嘴外的大牙特别醒目,贾怀太熟悉这两颗牙齿,怎么是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夏天的一件事:

那天格外热,工作了一天的贾怀一身油污,一头大汗,从车间出来后直接跑到长江边,习惯地在水里泡上半个小时,一来消暑,二作洗澡,望着奔腾的江水,站在险峻的禹功矶上,龟蛇巍峨,长江大桥工地上更是人声鼎沸,焊花四溅,他忍不住吟道:“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

“救命哪……”他的古词还没有吟完,传来了一个女孩急切的呼救声,他抬关望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在江边的激流中挣脱扎,一个男人在岸上不知所措。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衣服也没来得及脱,手表也没有取下,就扑进水里,发现江滩的水并不深,只到自己的胸脯,他几乎是走过去抱起呛了好几口水的小姑娘,走回岸上,那男人赶忙上前道谢。小姑娘鸣鸣地哭着,不理那男人,男人要拉她,她去甩开他的手:“哼,我差点淹死,你就是不下水救我,回去告妈去……”

那男人在贾怀面前十分尴尬,冲着贾怀歉意笑着,露出了两颗大门牙。

贾怀摇摇头,这家伙要干什么?决定不动声色地侦察清楚,他曾担任过二年的侦察员,受过专门的训练,跟踪这人简直跟好玩一样,拐了几道弯,又走过长长的一个林荫道,终于来到厂领导的住宅区,竟敲开了党委赵书记的家门,他知道赵书记在北京开会,开门的果然是赵书记的保姆阿姨。他松了口气,群众看望党的领导,这是群众爱戴拥护党的领导,再正常不过,看来是自己多疑,这毛病真得改一改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回单身宿舍去了。

次日,贾怀上班就听刚分配来的中专生谢奋说,厂里食堂昨晚有小偷光顾,丢了十几斤肉,还有香油等,保卫科专门成立了专案组,还报告了公安局。贾怀想起昨晚看到的情景,不屑一顾,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比起心目中的“150支纱”真的拣不上筷子。

几天以后的又一个深夜,热心支持他搞技术革新的杨副厂长开完会路过技术科,发现灯光如昼,推门进来,现贾怀还在加班,画他的图纸,马上劝阻他:“小贾啊,你不要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快回去睡觉,现在都快午夜了。”

“这就是去。”贾怀陪了一个笑脸,屁股坐着没动。

杨厂长夺下他的铅笔,佯作生气说:“你看看几点了?”

贾怀习惯地看了一下手腕,苦笑道:“手表进水了,早就停了。”

“告诉你,现在都一点多啦!”杨厂长不分由说,收拾图纸,强行拖着他离开了办公桌。

“杨厂长,你们开什么会,也搞得这晚?”贾怀随口问道,穿起皮夹克随杨厂长出门。

“学习中央文件和《人民日报》社论。”杨厂长说:“都是些酸臭知识分子们吃饱了没事干,搞什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小贾啊,你可别掺和这事,咱共产党的天下是枪杆子打出来的,不是靠笔杆子写出来的。”

贾怀连连点头应是。出了办公楼,一阵寒风吹来,杨厂长打了个寒颤,贾怀听说杨厂长是34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资格比赵书记还要老,就是文化不高,在厂里说一不二,心里很是尊敬这位老革命,杨厂长的提醒让他心里一热,紧紧握住杨厂长的手,连声说:“您放心吧,打死我也不会背叛共产党的。”

他摸到杨厂长手冰凉,忙脱下皮夹克披在杨厂长的身上,杨厂长要拒绝,他固执地要让老厂长套上,杨厂长感慨地说:“小贾啊,像你这样优秀的知识分子是党和国家宝贵的财富。你一定要珍惜党和人民的信任,社会主义建设离不开你的聪明才智,我们就是要充分地依靠、利用、改造和使用你们,让你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真正与工人阶级融为一体。”

“我一定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努力改造思想,做一个胸襟坦荡的无产阶级一分子!”贾怀赶紧表白。

两人边走边谈,穿过花坛就是食堂,贾怀突然停住脚步,手一指,说:“杨厂长,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杨厂长看到,一个矮矮的胖子,背着东西,艰难地从食堂后门出来,四下看看,闪进一片黑林之中。

“他是谁?”杨厂长皱起眉头。贾怀搓搓手,说:“我可不是一次看到他从那个小门出来,每次都不会是空手。听说他是行政科保管员,叫王军,长了两个特大的门牙……”

“是这小子!原来是个家贼!”杨厂长有些生气:“我知道他,听说机关总支正在讨论他的入党问题,这种品行,别说入党,就是当工人都不够格!”

“是不是我将他抓来,捉个现行?”贾怀问道。

“那倒不必。”杨厂长轻蔑地一笑:“这事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别管了。走吧,去你的宿舍。”

贾怀不明白疾恶如仇的老厂长为什么不愿意当场抓贼,在车间里,谁要浪费一根纱,他都要大声吼叫,批评人家,怎么今天?又不便多问,推辞不让杨厂长送,但杨厂长坚持要送,便一同来到贾怀的单身宿舍。开灯后,老厂长直摇头:“小贾啊,怎么弄得乱七八糟的?脏得能住人吗?你该成个家了!”

“我成分不好,谁敢要我?”贾怀不以为然地笑笑。

杨厂长笑道:“这还不容易!我们厂里就是女工多,我给你挑一个,保证你满意。不过你得把‘150支纱,’搞出来,你这样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何愁找不到老婆呢?哈哈哈哈!”他突然发现桌子上摊着十几本外文书籍和杂志,惊问道:“你怎么读这种书?”

贾怀解释道:“有几个关键的问题,我需要查外国资料。这些都是英文书本,现在举国都在学俄文,我感到俄文资料有一定的局限性,纺织技术比较先进的伦敦和纽约,都是英语国家,所以特地让海外的朋友寄些最新的资料过来。”

“你海外还有朋友?”杨厂长上下打量他。

贾怀一耸肩,说:“我父母、哥姐都在国外呀。”

“哦,小贾同志,你一定要跟他们划清界线!”杨厂长随口说了一句,也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就看不惯那些随大流的家伙,一点主见都没有,有人连汉语都没有学好,一门心思要学俄语,我不知道学出来是不是要做苏联人?”

老厂长走后,贾怀啃着馒头,又坐到桌前,埋头写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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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谢奋呷了一口茶,掏出一根烟,田午亲自打着火,递过去点燃。谢奋感激地点点头,看了贾怀一眼,沉重地说:“老贾太天真,太单纯,不知不觉掉进人家布置好的陷阱,还要替人家歌功颂德,唉!”

“嗯,你接着说,‘150地纱’是怎么变成‘242支纱’的?”田午迫不急待地问。

谢奋眯起眼,再次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五一”后的第二天,贾怀拿出了图纸,兴冲冲地找总工程师,总工程师不在,秘书告诉他,杨厂长正在找他,他笔直冲进了厂部办公室。杨厂长不在,在走廓上意外碰到从北京回来的赵书记,后面还跟着点头哈腰的王军,他本想上前与赵书记问好,看到王军,心里有些厌恶。

“那黄豆是老家的特产,这回捎来了十斤……”这是王军的声音,压得很低,贾怀还是听得很清楚。

“以后别送了,我虽然喜欢打豆腐,影响不太好。”赵书记摆摆手,发现贾怀,一皱眉头:“哦,贾工程师,你有事吗?”

“是杨厂长找我。”贾怀脸涨得通红,像走错了什么事似的,匆匆而走。

在试制车间的办公室找到杨厂长,他正戴着老花镜毛报纸,见他脸色不好地进来,奇怪地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没什么,听说您找我?”贾怀有些心虚,不知道该不该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说出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如芒在喉,不太舒服,赵书记那党的形象的代表一下子在心目辗得粉碎,让他苦闷,联想到王军多次半夜三更从食堂偷东西,原来是孝敬了赵书记,马屁拍到赵书记的餐桌上,赵书记理论水平那么高,难道就不知道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何况那些东西来路不正啊!

“听说图纸出来了?我们马上按图纸改装机器。”杨厂长说:“我已抽出三台机车,专门提供给你试验‘150支纱’。”

贾怀忧心地说:“老厂长,图纸是出来了,还要论证,要是失败了,我……”

“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之母嘛!”杨厂长亲切地说:“中国革命不也是从失败中取得的胜利吗?如果没有大革命的失败,就不会有秋收起义。你放心吧,失败的责任由我来承担,你只管大胆地试验!”

“哎!”贾怀得到支持,激动得重重一点头,发现杨厂长在报纸上画了许多红杠,随口问:“老厂,您这是……”

“学习社论。这是今天的《人民日报》,你也瞧瞧。”说着,杨厂长将报纸递过来,指着说:“你看,《为什么要整党》里说得多好哇!‘革命胜利以后,党内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倾向有了新的滋长,许多同志喜欢单纯的行政命令的办法去处理问题,对于名誉地位和形形色色的特权表现了很大的兴趣,而不愿意深入群众,同群众同甘共苦,坚持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其中少数人竟至沾染国民党作风的残余……我们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小贾啊,你热爱党,拥护社会主义,积极要求上进,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对党组织出现这样和那样的问题与缺点要大胆地批评指出,帮助党整顿作风。比方说,那个叫军的家伙,常常给领导送礼,慷国家和公家之慨,讨领导同志欢心,就应该批评斗争。这小子也曾给我送过,我老伴收下了,发现其他领导同志也收了后,我没有及时退出来,想想真的好心痛,惭愧啊!受党教育这么多年,竟经受不了这点小恩小惠的侵蚀,这种严重的受贿贪污行为,不应该接受群众的批评吗?”

贾怀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一向崇敬的老厂长突然剖析表白,让他震惊,怪不得那天晚上,老厂长不让他挺身而出。离开了老厂长,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一幕幕的情景在脑海里闪现出来,一个冲动的念头冒了出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提点意见?希望党的领导干部严于律已,以身作则,抵制腐败,不能让淤泥里的污水将鲜花溺死,让王军这种钻营小人得道,让党组织的肌体上长出王军那种毒瘤,凭着对社会主义的忠诚,对党的无限热爱,他觉得应该站出来,揭露王军的丑行,提醒少数领导同志,改正贪便宜的错误,以实际行动帮助党整风。

说干就干,年青人的冲动和激情让他不再多想,一挥而就,写出了一张大字报,是一首打油诗。

如此拍马

行政科保管员王军同志拍马有术,特向大家推荐:

鸣呼哀哉,其貌不扬;王军其人,溜须形象。

寒夜凌晨,摸黑敲门;香油鱼肉,送进厨房。

仓房保管,连偷带装;监守自盗,大模大样。

欺骗领导,贿赂上方;入党升官,才是方向。

思想龌龊,品德沦丧;此人入党,难以担当。

落款自然是贾怀,目的是提醒人们认识王军的真面目,揭露王军为了入党巴结领导,施以小恩小惠,取得领导的信任。没想到引来了第二张、第三张大字报,批评之声迭起,包括对党委赵书记生活腐化问题的批评,害得赵书记在全厂大会上,痛哭流涕地作检讨,王军更是名声扫地,入党之事告吹,调离保管员岗位。王军从此恨透了贾怀。

时隔不久,王军也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抄录《人民日报》社论《工人说话了》部分内容, 杀气腾腾地说:“广大职工群众看得清楚,如果听任这种右派野心分子飞扬跋扈,那么工人阶级所领导的国家将会受到危害,社会主义事业将会受到危害……当有人进行反社会主义制度、反对共产党领导的活动的时候,最重要的问题首先是团结一致,击退这些人的进攻。”

这天,王军特地在宿舍门前堵住贾怀,阴阳怪气地说:“贾工程师,一个小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应该老老实实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改造思想,脱胎换骨,再做新人,不能把对社会主义的仇恨变着手法发泄出来,人民不喜欢蒋介石的独裁统治,你的那张大字报借骂我,实际上是向党和人民疯狂进攻,是反攻倒算!是反革命的宣战书!”

“你胡说什么!”贾怀一听急了,辩解道:“我只是批评你偷公家的东西去拍领导马屁……”

王军狞笑道:“不要激动嘛!狡辩改变不了你反党的性质!你对我有意见,为什么不当面直接向我提?要采取那种大鸣大放的手段!赵书记很欣赏你的勇气,也为你的愚蠢而忱惋惜,一个只会画图的书呆子,也想玩政治?”

“你,你你!”贾怀语塞,说不出话来。

王军继续说道:“当然,党和群众也不想一棍子把你打死,只要你向全厂职工承认,你是受人指使,大字报的内容是你捏造的,一切都好办,你可以继续你的‘150支纱,’否则……”

贾怀终于明白了,脸变得铁青,高声嚷道:“本人热爱新中国,从来没有干过任何亏心事,也捏造不出你想要的东西!我所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凭良心直言,是出于帮助党整风的真心!”

“真心?”王军哈哈大笑,两个大门牙直颤动:“谁相信国民党财政部副部长的公子会真心帮共产党整风?”

“你——”贾怀愤怒地说:“杨厂长了解我!”

“他?”王军冷冷一笑,甩过一张报纸,说:“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报纸上是怎么说的!”

贾怀急看被红笔圈了的部分:“必须同党内的右派分子作坚决的斗争,还因为他们挂着一块‘共产党员’的招牌,也正是他们和党外的右派分子有这个不同,他们就有更多的政治资本,就更容易欺骗、蒙蔽和影响群众,他们会比党外的右派分子带来更为严重的危害……那些堕落成为党内右派分子的人中间,有许多都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投机分子和个人野心家,他们是抱着各种各样的动机加入我们党的……”

贾怀一下子感到天昏地暗,半晌说不出话来,王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大哥哥,你在想什么?”

贾怀一惊,回转过身来,竟是去年自己救过的小女孩,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他。贾怀摇摇头,满怀疲惫地叹口气。小姑娘望着王军走的方向,伶牙俐齿地说:“大哥哥,你别生气,我表哥不是好人,老偷公家的东西,我不喜欢他!”

贾怀勉强笑笑,将报纸卷起,往单身宿舍走去。

他心里开始不安了,不是党号召群众提意见吗,特别是党外人士的意见,帮助整党,怎么报纸也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品味着王军的话有些后悔,怎么会如此冲动,经过思考就写那该死的打油诗呢!不是人生有了一次惨痛的教训吗?真是好了伤痛忘了疤!全国都开始布置反击右派,他相信掌握政策的党委会弄清是非的。他回忆自己不长的历史,尽管出生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真的上对得起天,下无愧于地,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对共产党的领导,从学生时代起就没有动摇过,对共产主义信念更是忠贞不渝。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提前完成,让他看到了社会主义蒸蒸日上,日新月异的变化,看到了共产党不仅能武装夺取天下,也能建设天下的实绩,从而更加坚定了信仰,深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没有理由反党、反社会主义呀。

年青的工程师还抱着某些幻想,以单纯的人生经历,投身于复杂险峻的社会旋涡之中,碰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在所难免,他不熟悉官场的游戏规则,也不懂得如何博得官僚集团的青睐,命运无可逆转地将他拖入政治风云里,一个小知识分子的命运随着国家政治生活的异动,其遭遇可想而知,无数次的政治运动以他为运动目标,剥夺他的生活的乐趣,工作的权力,他早以憔悴的心在如火如荼的政治冲击下,如炭柴一样沉沦于无声处,就像江底的岩石,任凭咆哮奔腾的江水湍急冲涮,默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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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二天,贾怀一上班,就看到铺天盖地的大标语:

“坚决打倒右派分子贾怀!”

“贾怀想翻天,我们工人阶级坚决不答应!”

“向贾怀讨还血债!”

“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捍卫无产阶级政权!”

贾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惊呆了,吓得跑到办公室躲了起来。他不相信王军有如此活动能量,找党委申诉,被告之贾怀在春天里带头向党发动了进攻,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因为那张大字报打油诗,严重歪曲了党和工人阶级的形象,是一种刻意的丑画,被投入学习班,接着成为东风纺织厂最大的右派。他发现凡是给领导提过意见的人都成了“反党右派分子,”共有120人之多,而那个王军因为反击右派有功,破格提拔为行政科副科长。杨副厂长差点划成党内右派,因省里有人打招呼,调到省纺织局。

一夜之间,贾怀从受宠的工程师成了人见人厌的右派,他的心随着胸前挂着牌子游斗而冷透了,随着反右斗争的深入,不知真相的人们愤怒的吐沫、挥动的拳头,他的思维变得麻木,陷入了空前的尘封之中,神情恍惚,萎靡不振,前途暗淡,理想破灭,天塌地陷,无休止的游斗速写为的耻辱,监督劳动时饱受的歧视,成为社会生活的弃儿,一个漂泊的孤独灵魂,什么技术革新,什么‘150支纱,’统统都不再想了,情绪冰冷到了极点,始终在扪心自问:这是为什么?一个热爱新中国,拥护共产党的热血青年,为什么要遭到不公正的待遇,残酷的政治斗争让他经受了一次严峻的洗礼,反复无常的政治气候让他身心受到无情的摧残,这次反右运动,只是他噩耗的开始。

所有的朋友都远离他而去,就连他手下的试验小组的成员也纷纷表示要与他划清界线,大家用漠冷的目光藐视他,小组里本来有一个对他无比崇拜的女技术员,多次向他表达过爱慕之意,现在也突然翻脸,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三代血海深仇的敌人。他本人成天唉声叹气,遇到人就喋喋不休:我不是右派,我不反党。对右派妖魔化宣传结果是人们讨厌这种祥林嫂似的唠叨。从此,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很长一段时间自暴自弃,沉醉酒乡,麻痹神经,小知识分子的脆弱本性在他身上暴露得淋漓尽致。

尽管他是‘150支纱’的设计者,人家不欢迎他,不需要他的设计,只能置于体力劳动活动,“以改造世界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于是他被剥夺了研制‘150支纱’的权力,成了一名推纱工。过重的体力劳动使他感到有些吃力,每天累得都是一身大汗,肩酸背疼。不过也因祸得福,累了他的食量会大增,倒下就呼呼大睡,也不再多想什么,得过且过,处事低调,世态炎凉,让他经受了人世间的冷暖,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不再产生兴趣,活着等于就是行尸走兽。

“150支纱”作为上报国家的科技攻关项目,厂里不能不搞,交给那群青年工人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于是党委责成总工程师亲自出马,担任课题组长,拔专门的资金进行研究,总工程师搞了几次试验,都以失败告终,开始怀疑‘150支纱’理论的合理性,实践可行性,从此不太热心,此项科技项目也由此而搁置。

贾怀下班还是常去长江游泳。已是深秋,从水里起来,北风一吹有些寒冷,他赶紧穿上衣服,发现一个扎红领巾的小姑娘双手托着腮,出神地望着自己,定睛一看,是王军的那个小表妹,因对厌恶王军,也殃及这小女孩,皱皱眉头,正要离开,小姑娘喊道:“大哥哥,您等等。”

小姑娘跑着追上来,眨着大眼睛说:“大哥哥,我妈妈说你是好人。”

这是半年来第一个当面肯定自己是好人的人,虽然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他也听得心头一热,一阵潮涌,激动不已。

小姑娘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说你的右派?右派是干什么的?”

“你还不懂。”贾怀无法解释,只能苦笑。

小姑娘一脸的浪漫,说:“我才不相信你是坏蛋哩!只有我表哥那种人才是算坏蛋!”

“别胡说。”贾怀忘了面对的是一个稚气的小孩,茫然地望着浩瀚的江面,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无罪的,就凭我写的一首打油诗就成了右派,这右派也太好当了。谁相信呢?连我都不相信,我就算有错误,你们可以批评,我也愿意接受群众的批判,改造世界观,可为什么要剥夺我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权力呢……”

小姑娘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天真地说:“大哥哥,你别伤心,我们老师说,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学。”

贾怀听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吧,免得大人担心。”

“什么人!”这是新上任的行政科副科长王军那鸭公般的声音:“谁敢与大右派贾怀往来?”

贾怀冷笑一声,将衣服搭在肩上转身而去。

小姑娘生气地嚷道:“是我,又怎么样?”

王军恼怒地说:“好哇!你敢跟大右派勾搭!看我不告诉你们老师!贾怀反党反社会主义,企图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荼罪,再受三座大山的压迫,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你怎么敢跟这种人混在一起?我不许你接触他!”

“哇!”小姑娘大声哭叫道:“你才是坏人!专门偷公家的东西的贼,欺负好人!”

“你敢胡说,看我不打你!”王军举直手来,要打小姑娘,小姑娘吓得一溜烟跑掉了。

 


贾怀始终没有弄明白,这右派分子的帽子是怎么戴上的。在推了一年有余的纱之后,有一天,他被党委的李主任叫去谈话:党委根据他的表现,群众的推荐和实际工作需要,重新启用他,希望他继续研制‘150支纱’新工艺,戴罪立功,争取早日摘帽。李主任孜孜教诲:现在一天等于二十年,各行各业都在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们就是要用劳动人民的双手赶英超美,建设我们美好的生活,“150支纱”能够大幅度地提高生产效率,织出来的布精美耐用,具有世界先水平,党委支持这项科技大跃进,以前总工程师为首的那批人,对大跃进有抵触情绪,对社会主义无感情,搞了一年多,毫无进展,实际上是不相信工人阶级改天换地的火热干劲和创造人间奇迹的威力,只好请他们靠边站,希望贾怀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贾怀知道自己的身分,不敢推诿,也不存任何非分之想,对党委赵书记亲自挂率,成立有80多人的攻关小组报以苦笑,这种人海战术也能搞科研?他没有任何喜形于色,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检查图纸时,发现为别人修改得面目全非,完全违背了他设计的初衷思想,原始的方案在反右斗争中遗失,他小心地向赵书记提出,另起炉灶,重新推倒再来的建议,得到赵书记的首肯,他开始重新设计,寻找大量的资料,发现手头上的资料大都是国外四十年代的,已经被淘汰,于是将目光瞄准五十年代未的国际市场,发现国外有人开始涉足这个课题,在征得赵书记的同意下,完成了英文论文,寄往英国,发表在著名的剑桥大学的学报上,在国际纺织业里引起了轰动,为国家争得了荣誉,国外评论中国纺织工艺上取得了领先水平。贾怀的名字也同时为国际上认同,一些国家和地区纷纷来函,邀请他出国,将提供一流的实验室和充沛的经费。贾怀在国外的亲属也来信,希望他离开是非之地,到国外发展。

在厂里,贾怀的地位却没有因为论文的发表而有丝毫的改变,甚至开始恶化。在试验中,需要改装机器,由集成电路板控制实现自动化,那时国内根本就没有集成电路板,只好自己动手制作,缺少晶体管,贾怀就拆开收音机,将晶体管安装在电机上。结果被人诬陷是改装发报机,从事特务活动。公安局将他逮捕,据说从他的单人宿舍里抄出大量的国外寄来的书信、书籍,被定性为里通国外的特务分子,劳教三年,但因为他有一段特殊的经历,公安局又取消了劳教决定,交回东风纺织厂劳动改造。

“150支纱”也由此而彻底停顿下来,这一停就是二十年,以后再也没有人提及过“150支纱。”他回厂后安置在基建科施工队打杂。基建科施工队是一群朴实的工人,大家心里清楚,贾工程师待人和气,沉默寡言,知识渊博,怎么看都不像个特务,大家也不相信他是特务,只是做学问的,这年头知识分子不吃香了,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于是大家尽量把最轻的活让给他,施工队长老张老是点名要他办黑板报、写表报搞,领料收发什么的,没事时就缠着他讲故事,说笑话,特别爱听那些古代的英雄故事,他就讲些水浒、隋唐英雄传度日。开始他不太理解工人们,觉得他们粗鲁,相处时间长了,发现大家是处处照顾自己,变着法子关心爱护自己,感动之余,也融入了这个群体之中。

常年在施工队里,烈日严炎,晒得他皮肤幼黑;风雪雨霜,使他并不年青的脸庞上留下了一道道皱纹,头发过早地花白,彻底地改变了形象,不再是文弱书生,更像宣传画上的老工人模样了。人们对他的称呼也由“小贾”变成了“老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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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就这样,二十年的光阴,白白地流费掉,本来老贾可以出更多的成果的。唉,老贾完全过着低人一等的颠沛流离的屈辱生活。”谢奋说到这里, 端起桌子上的酒,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口,接着说:“更为可气的是,保卫科的人对他特别提防,要求他每天都得去保卫科交待行踪、汇报思想,直到施工队的老张发了一次脾气,才改成每个星期去一次。一个天才的工程师连基本的人格尊严和人身自由都丧失了,还谈什么科研!其思想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啊。”

说话间, 一名上了年龄的妇女进来,包括张副主任、王局长等人都站起来了,对她表现出格外的尊重。妇女衣着简朴,干部模样,精干利索,冲大家微笑,和蔼可亲,示意大家不要站起来,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田午感到这个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记不清在哪里,也不是太在意,痛心地说:“‘150支纱’从此锁进了保险柜,真是可惜,不然我国的纺织技术工艺可以提前三十年达到世界先进水平。”

“‘150支纱’凝结了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支撑我活到今天的精神动力,我是舍不得放弃的,不搞出来我是不会死心的。”贾怀持了扶眼镜子,唉了口气说:“其实这二十年里,我并没有沉沦,在继续不断地学习,更新知识,要不然后来的‘242支纱’也不可能搞成,在保卫科的同志面前,我低头认罪,接受改造;在工人师傅面前,我是要求上进,积极肯干;在家里,我就拚命地阅读外籍资料,一些外文书籍被抄走了,我就去图书馆里借,因为我看的都是纯技术方面的书,他们的检查也不是太严。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国外的朋友还能寄些资料,我不断地修改图纸,相信总有一天能够用得上。”

田午担心地问:“那个年月允许你看外文资料?”

谢奋又点燃一根烟,这会儿他面前的烟缸里已有七八根烟蒂了,他摇着头说:“当然不允许,他们是些什么人?左得出奇的文明摧毁者,是文化毁灭的魔鬼!只是老贾看的那些东西,他们更不懂。有一次,老贾把一个英文的《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封面贴在英文资料上看,被保卫科的人发现,要没收。老贾急中生急,声称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并当场用英语将《矛盾论》背出来,又用中文翻译给他们听,唬得那些家伙一眨一眨的,真开心!哈哈!“

大家都笑了,但笑得很苦涩。

谢奋接着说:“老贾搞科研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度日如年,每次政治运动来都少不了老贾啊,而且罪名是越来越多,四清、文化大革命、反复旧、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最有讽刺的是,就是粉碎‘四人帮’后,老贾还被当成三种人,挂牌游斗,这说明他们才不管你是左派右派,整人习惯了,成为他们政治游戏中的一个不缺少的部分。唉,最惨的那次,1967年的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

田午忍不住问:“老谢,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当时我就在场,是亲眼目睹的。”谢奋悲愤地拍案站起来,边踱边说:“文化大革命来了,凡是当权的统统都是走资派,接受群众组织的审查。他们从省纺织局揪回了老厂长,说老厂长是假红军,支持过右派,要清算他的罪行,赵书记是走资派,连我这个刚刚当上工程师的人也被他们扣上反动权威的帽子,老贾的罪名最多,大右派、美蒋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等等。那天晚上,在厂部大会议室召开批斗大会,老厂长是军人出身,刚正不阿,一身正气,凛然不屈,坚持与他们辩论。结果被他们拖到花坛毒打,打断了老厂长两根肋骨,还强迫老厂喝雪水,老厂长就是那天晚上被他们活活打死,躺在雪地里,还不让收尸,真惨啊!老贾也遭了大罪,他收藏的150支纱手稿被他们抄出来了,中文稿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烧掉了,英文稿丢进了垃圾箱里,老贾也被他们毒打,双腿都打断了,幸好这么多年在基建科里干体力活,才没被他们打死。为了找到手稿,老贾不顾伤痛,从花坛爬到垃圾箱。田老,您不知道厂里的垃圾箱有多远?我们步行走过去都要二十多分钟,老贾硬是爬了四个多少时啊,雪地里留下了他长长的血迹……当他爬到垃圾箱时,已经浑身冰僵,无力支撑身体,疼得昏死过去……”

谢奋咽泣了,几乎说不下去了,大家一阵唏虚叹息。

“老贾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年青的姑娘怀里,挣扎着要找手稿,姑娘说是特地来找他的,将手稿塞到他手里。”谢奋停顿了一会,继续叙说:“这姑娘不是别人,就是他当年救过的那个小姑娘。那知这个时候,同样被打倒的王军窜出来, 一把夺过手稿,姑娘当时并不知道手稿的重要性,只想将垂危的贾怀送到医院。她背着老贾到了厂医院,医生们却不敢收他住院,只作简单的包扎就赶他们出来,姑娘没办法,只好又背老贾回到他那间小房,幸亏那姑娘,拚死救了老贾一命啊!”

“那姑娘是谁?”田午道:“应该好好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她就是老贾的夫人吕婷,她高中毕业后,进厂当了一名挡车工。一直没有忘当年的大哥哥,听说贾怀遭到极不公正的待遇,非常同情。”谢奋接着说:“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厂里全面停车,造反派与保守派们开始了派性武斗,忙于夺权,老贾是死耗子,需要时就拉出来斗一番,不需要时大家都忘了他,谁也不管他,乐得他安心养伤,他们斗得越是激烈,老贾就越是安全,除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外,他没有资格参加任何派系,基本上逍遥自在,躲进小房,只是心痛他的手稿被王军抢走,又不敢去要,好在那段时间有吕婷每天陪他,她可不怕别人说她跟坏人在一起。老贾凭着卓越的记忆将‘150支纱’基本原理和工艺偷偷地传授给她,让她牢牢记住,并融会贯通,使她从一个对技术一窍不通的青工成为厂里的技术员。不过,这也成为老贾一项新罪名,说是贯输封资修的东西毒害青少年。1972年初,老贾倒是高兴过一次,兴高采烈,象个孩子。那时我刚从农场回来,老赵也复了职,担任革委会副主任。老贾对我说:林彪跑了,我们是不是该落实政策了?右派帽子戴了快二十年了,我还想搞150支纱。我当时听得真想哭,老贾啊,你也太天真了,文化大革命还处于高潮,你怎么三天没挨整就坐不住了?时隔不久,老贾又成了儒家复辟的修正主义分子,宋江的投降派,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又把他与邓小平、纳吉联系到了一起;1978年揭批‘四人帮’的第三战役时,又把老贾定性为三种人。他们连莫须有的罪名都不用,想安个什么罪都行,反正老贾逆来顺受,习以为常,也不在乎头上多一顶帽子。”

大家一阵叹息。田午注视着贾怀那饱经风霜的脸,那一道道的皱纹,那雪白的头发,与记忆中的贾怀判若两人,当年的贾怀风流潇洒,风度翩翩,出身书香名贵,良好的教育和优裕的生活方式,让他养成了一种上流社会人士的傲气,学习成绩拔尖,政治倾向进步,爱情专一忠贞。几十年过去了,彻底地改头换面,脱胎换骨,无论气质和容颜,都无法找到当年的影子,面前的贾怀老气横秋,怎么看都像一个朴实无华的老工人。他还是没有弄明白,当年的贾怀是携新婚的妻子去了公安部,怎么会到武汉工作的呢?忍不住问:“老贾,你是怎么到东风纺织厂工作的呢?”

这时吕婷抱着孩子返回,谢奋等人立刻围过去逗弄孩子。吕婷看到那个妇女,显得又惊又喜,刚要招呼,那妇女含笑摇头,拉过吕婷,轻声说些什么。

“我记得1948年底,全国即将解放前昔,上海警察局突然冲进沪大抓人,为了支援沪大同学,我们理工大学的学生冲出了校园,唱着反内战、反迫害的歌子,走到淮海路时,与赶来镇压的军警相遇,展开了搏斗。”田午努力回忆当年的情景,说:“领导那次学生运动的就是地下觉员洪莉同志。”

“您说什么,是洪莉同志?”吕婷一下子站起来,谢奋等人也惊诧地望着那个妇女。

田午肯定地说:“这错不了。不过我跟洪莉同志也只是通过电话,也是四十多年没有见面啊。记得她是46年入的党,学生会地下党的负责人,洪莉同志的工作能力特别强,组织几千学生上街游行,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当时她个头小,力气不支,被一个军警打倒,是贾怀上前飞起一脚,打倒那个军警,与军警缠斗在一块。当然他也不是军警的对手,和包括洪莉在内的话多同学被捕。当晚,是贾怀利用特殊的社会关系,将所有的同学保释出来。洪莉同志以后就是利用他的家庭关系,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田午同志,你记得倒挺清楚啊!”那妇女终于站起来,微笑道。

田午一惊:“你是——”

那妇女神采奕奕,两眼炯炯有神:“我就是洪莉。”

田午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她,说:“您就是?是有点像,当年的洪莉可是一头短发,飒爽英姿,风风火火,充满潮气的漂亮小姑娘……”

“还小姑娘,我都快六十了。老太婆了。”洪莉爽朗地说:“四十多年过去了,容貌要是一点也没变,那就成妖怪了。老田。你不也变成个老头了吗?”

“洪局长,原来你们认识呀?”吕婷、谢奋等人睁大眼睛地问。

洪莉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语气有些沉重,说:“我们是老同学,怎么会不认识呢?大家不知道老贾跟我有一段特殊的关系,我没有讲过,是不想把这种关系带到工作中来,再说,几十年前的伤疤,能不揭最好别揭,其实我个人的生活也极苦,四十多年了,孑孓一生,孤独凄凉啊……”

田午瞟了眼吕婷,欲言又止。洪莉微微一笑,知道他想问什么,拍拍吕婷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我离休了,几次想告诉你,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你想听吗?”

吕婷急急地点头。

洪莉开始了她极不情愿的久远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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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1950年春天,贾怀、洪莉等人毕业,那时新中国刚刚从废墟里诞生,百废待兴,急需大批专业技术人才,这批大学生被国家视为宝贝,统一分配。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之中,大家跃跃欲试,满怀激情,兴奋异常,陆续分到了满意的工作。只剩下贾怀和他新婚的妻子洪莉了,他们是在共和国成立的欢呼声中举行的婚礼。

大家都以为,贾怀学习成绩好,专业知识突出,应该去苏联留学;洪莉是为数不多的学生党员干部,将担任领导工作,他们没有立刻分配也在意料之中。几个月后,朝鲜战争爆发,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分配到公安部直属的青岛海防情报站,贾怀担任情报员,洪莉是党员,出任机要员。贾怀被送到哈尔滨进行了三个月的技能训练。他们莫明其妙,学纺织的怎么搞起情报工作?找到华东军政管委会,接待他们的干部说这是党的需要,只能无条件地服从。

1951年元旦,贾怀结束了三个月的训练,回到青岛与妻子汇合,过了一段温馨的小日子。春节时,上级突然通知贾怀赴香港探亲,完成一项极为特殊的任务。原来贾怀拥有极为复杂的社会关系,他的家庭与前国民党政权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除了他这个大学生外,家里每个成员都在前政权担任过要职:父亲担任过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中央银行行长、叔父为国民党战区司令长官、哥哥是总统府侍从副官、母亲担任过国民党妇女联合会副会长,姐夫是国民党海外经济部的负责人,国民党政权崩溃后,母亲和姐姐没有随父亲到台湾,留在香港。朝鲜战争太需要钱了,上级要求找到前政权中央银行遗留在大陆的一个秘密金库准确地点。

妻子洪莉舍不得他离开,泪眼婆娑,也只得替他收拾行李。贾怀拉着妻子的手,说:“亲爱的,你跟我一块去吧,一起见见我妈妈,那也是你的婆婆呀。”

“我真的好想去,尽儿媳之道,亲手为婆婆敬一杯茶。”洪莉惨淡地笑道,泪水流在面颊上:“可是我不能去呀。”

“为什么?你去请个假探亲呀。”

“别问为什么,我们从事的是特殊的工作。就必需牺牲亲情。”洪莉伤心地说:“我是党员,必须遵守纪律……”

贾怀将围巾戴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又将皮大衣披在她身上,说:“南方暖和,皮衣用不上。我不在你身边,要知道冷暖,天冷多穿些,多晒太阳……”

洪莉温顺地贴着丈夫的胸脯,抹掉泪水说:“嗯,我知道的,你放心去吧。早去早归,记住党的使命,我在等你……”

贾怀紧紧地拥抱着妻子,说:“我会安全返回来的,有你筑造的爱巢,无论我飞到哪里,都是落脚回家的。”

“我信!”洪莉望着丈夫刚毅的脸,点点头,一股对丈夫和自己的自信油然而升。这项任务交待下来,她曾要求与丈夫同去香港,遭到站长的拒绝,站领导坦言不太放心,怕贾怀一去不归,留下洪莉就是对他的一种牵制。洪莉想起此事,鼻子就发酸,丈夫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眼光永远都是脉脉含情,充满柔情,明亮而不带任何阴影,整齐的头发,合身的衣服,丰姿伟岸,一表非俗。依偎在丈夫的怀里,轻声说:“亲爱的,难为你第一次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非常艰巨,有很大的危险,我真的好为你担心。我们有同志在暗中保护你的。亲爱的,既要完成任务,又要安全返回来,你很聪明自信,也要谨慎小心……”

贾怀失掏出手枪,交给她,自嘲地说:“我不需要这个,这东西是我家仆人携带的,也是我最讨厌的,再说带它无法出境。真没想到我会与它为伍,从事我最不喜欢的职业。莉,他们是不是胆子也太大了点?派我这样一个海外关系复杂的人去执行任务,也不怕我……”

洪莉下意识四下望望,慌张捂住他的嘴,说:“别胡说了,这是党对你的信任,是光荣的政治使命,你不能对党有任何怀疑,更不话背叛!否则就别活着来见我……”

“我知道,为了你,我也要下定决定,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完成任务。”贾怀呵呵笑道,轻松地说:“我可是为了国家的强盛和富裕才留下来的,我相信共产党能治理好我们的祖国,所以你不必担心我的情操。再说,我这么爱你,就是让我放弃生命,我也舍不得放弃你!”

洪莉深情地说:“亲爱的,完成任务之后,我们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再也不要分开,你也不要再跟香港、台湾联系,好吗?”

贾怀笑了笑,抚摸着妻子的黑发说:“不行啊,谁没有父母,难道国共两党对立,我找了一个共产党的妻子,就连父母都不要了吗?何况他们还要利用我的这些关系,寻找金库,建立统战关系嘛。你们共产党人如果连这点人情味都没有,如何治理国家?”

“你胡说!我们共产党人最讲人情!”洪莉驳了一句。忧心忡忡地说:“你呀,就是管不住那张臭嘴,凭一时冲动随便发表意见。早晚会害死你的!过去搞地下工作,我就怕你乱说暴露,现在我更加担心。我是你老婆了,你可不能让我老是替你担惊受怕呀。”

贾怀双手捧着妻子的脸庞,知道妻子的话无不道理,她是党员,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是她的誓言,信仰比爱情更加重要,那首流传在大学生中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就是共产党员们的胸襟和人生的选择,自己孤身一人留在大陆,对新的执政者必须保持一种亲近的服从,主动的拥护,他内心对蒋家王朝的覆灭是举双手欢呼的,对共产党人的民主、廉政和高效是有信心的,心爱的女人就是一名共产党员,她身上所体现的优秀品质就是对共产党人的骄傲和自豪,正是坚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才甘愿放弃优越的生活方式,没有去香港和台湾,成为贾家的叛逆。他愿意为共和国建设尽最大的能力,做一名受人尊重的工程师,只是可恶的美国鬼子,将战火燃到鸭绿江边,阶级斗争需要他穿上军装,成为公安战士,三个月接受苏联人的训练,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小时候在叔父的军营里见过,无非是射击、跟踪、绑架、擒拿等技能,说白了,就是学习如何做一个标准的特工,这在他纸一样纯白的心灵里留下了挥不去的阴影,总是觉得学无致用,专业荒废,理想成为泡沫,前途渺茫,人前不敢发牢骚,在多情的妻子面前无的顾忌。好在善解人意的妻子温柔宽厚,给了他极大的安慰。妻子是美丽的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悲喜交加的美丽大眼,水汪汪的,是那么的明亮,端庄的五官,婀娜多姿的苗条身段,典雅的气质。他爱妻子,所做的一发都为了她,不忍心让如花似玉的妻子含着泪水相送,更不愿妻子再为自己忧郁,坚持妻子留在家中,自己赶往南下的火车。

贾怀顺利到达香港,后又辗转到了爪哇岛、吕宋岛、日本神户等地,那段时间,与妈妈、姐姐等人相聚,生活在一起,他感到无比的温馨,只是不习惯那种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的寄生虫似的生活,凭着他海外特殊的关系,天才般的敏捷,查到了那座地下金库的准确地点。解放军摧枯拉朽,使国民党政府来不用撤走金库,地点就在江苏省徐洲附近,台湾当局也没有忘掉这笔财产,将此作为支持地下潜伏人员搞破坏的经费。贾怀不仅查到了金库,而且顺藤摸瓜,破获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受到了公安部的嘉奖,罗瑞卿部长亲自给贾怀颁发奖章和证书。

贾怀最想见到的是妻子洪莉,当洪莉赶到北京,见到分别三个月朝思暮想的妻子时,他竟像孩子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又是唱又是笑,手舞跳蹈比获奖还要高兴,将洪莉一把搂在怀里,羞得洪莉连忙让他松开手。

“你是我老婆,怕什么!”贾怀不理会,端详着妻子,依然是那么的俏丽,神采飞扬,红光满面,只是稍显发胖。洪莉紧紧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鼻子一酸,差点哭出了声,公安部的几位首长上前说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只是望着丈夫傻笑。

等大家走散后,她才拉贾怀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妈妈……她老人家好吗?”

“好,跟你一样精神焕发,就是不住地埋怨,为什么不把你带到香港。”贾怀嘻嘻地说:“妈妈给了我们很多的礼物,回头我拿给你。”

“谢谢妈妈。”洪莉说:“你怎么不替我解释啊,我有工作走不开呀。将来我们解放了台湾,收回了香港,一定把妈妈接来好好伺候几年……”

贾怀轻轻一刮她的瑶鼻,说:“好,一切都依你。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真的不习惯那种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呵,你变成无产阶级才几天?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党支部根据你在香港的表现,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立了大功,已经讨论你的入党申请了,决定发展你为预备党员……”

“哦?”贾怀的兴趣却在另一个问题上,说:“我回来后,听说国家在长江产棉地区建了一批大型纺织厂,咱们是学纺织的,该我们大展宏图了,你知道我多么想听到纺织机器的轰鸣啊!”

“可我们现在的工作也很重要啊,为了国家的安宁,人民的幸福,我们牺牲了所学的专业,是值得的。”洪莉认真地说:“你想抱效国家的心情是能够理解的,对我们来说,铲除暗藏的敌人比什么都重要啊!别忘了我们是公安战线的战士,你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时刻为共产义的绚丽事业奋斗一切……”

“莉,你怎么跟我上党课了?”贾怀顽皮地笑道,一只手不老实地在她腰间抚摸,另一只手指着胸前的奖章,说:“我可是为人民立下新功的。”

“你是该好好补课。嘻嘻!”洪莉被她触到痒处,忍不住笑出了声:“别调皮,有这么多同志看着我们哩。”

“我们是夫妇怕什么!”贾怀低声笑道:“莉,你长好了,小蛮腰都没有了……”

“什么呀,”洪莉红着脸道:“人家有了嘛……”

“有了什么?”

“真笨!”洪莉低着着头,羞怯地说:“我们的孩子呀……”

“哇!”贾怀高兴地大叫道:“我要当爸爸了!”

同志们一起围过来,纷纷祝贺,贾怀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晚上,贾怀告诉她自己的决定:“莉,我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爸妈,让他们也高兴。你知道吗,爸爸最疼的就是我,虽然我背叛了他们,还是他的儿子,现在老人家有孙子了,不知该有多喜欢!”

洪莉吓得一跳,急忙说:“你疯了!你不是不知道,隔着台湾海峡,怎么告诉他们?”

“是啊。”贾怀抠抠后脑,想了想说:“我有办法了。”

“你别胡思乱想,不要冒险。”洪莉感到自己身体在发抖,抓住他的手,劝道:“亲爱的,千万不要与海外保持任何联系,否则我们就会……”

“没什么呀,我只是发一封家信而己。”贾怀紧紧抱住妻子,不以为然。

洪莉苦口婆心地相劝,外于兴奋和快乐之中的他就是听不进去,洪莉非常担心往海外写信的后果,心里的忧郁再度升起。他永远都不会成为政治家和高级特工,性格中的单纯和固执决定了他只能成为一名科学家,以他的特点,去做学问会更安全些。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和贾怀走到一片黑暗之中,紧紧地握住贾怀的手,突然一阵寒风吹来, 吹开了相携的手,互相在黑暗中寻找,近在咫尺,就是不能牵手,急得她大声哭喊,他怎么也听不到,她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她被惊醒,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再看身边的贾怀,睡得是那么的安详,她预感到了一种不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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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说到这里,洪莉失声痛哭起来。吕婷急忙递上纸巾,餐厅包房一片沉默。良久,谢奋发现什么,问:“老贾呢?”

大家这才发现,贾怀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包房,抱着孩子在外面踱步,洪莉往外瞟了一眼,继续叙说下去:

 

 

贾怀的信是想通过香港再转到台湾,还没有寄出就被公安部督查室扣住了,公安部专门找来一批反谍专家来研究这封信,什么“妻子怀孕、”“即将分娩”是什么意思,属于哪一种代码或暗语?专家们破译了半个月也一无所获,结果到海防情报站一查,贾怀妻子确实怀孕,即将生子,一切如信所写,大家哭笑不得。

鉴于贾怀社会关系复杂,直属亲属为前政权的骨干,公安部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贾怀再留在情报站不合时宜,应该调出情报站。而那封信让他丧失了预备党员的资格,在那个革命利益高于天、官僚主义横行、阶级斗争挂在嘴边的年代,贾怀这种人能入党比登天还要难。

公安部的决定传至海防情报站,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局的洪莉找上级申诉,也写信给罗瑞卿部长,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1952年春节前,洪莉即将分娩,贾怀乐巅巅的忙个不停,去医院咨询,找来大量的护理产妇方面的书籍,忙得不可开交。海防情报站长找他谈话,传达公安部的通知:为发挥贾怀同志的专长,使之更加有效地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经慎重研究决定,调贾怀到纺织部工作,具体工作由纺织部分配,因为国家建设等着用人,贾怀必须在春节前去北京报到。

对这次工作异动,贾怀打心里是高兴的,逐了心愿,可以搞自己心爱的纺织技术了,但妻子就要分娩,做丈夫的应该尽责任照顾,他要求待孩子出生满月后,再去报到。站长却很为难,决定是由部里下达的,他无权更改,只能执行。

贾怀见到妻子时,洪莉抱头大哭,他以为是自己这个时候调动工作引起她的伤心,打算好好安慰她。其实她接到了公安部的另一道命令:勒令她立即与贾怀解除夫妻关系,她从事的工作不能允许有这么一个海外关系复杂的丈夫,否则就撤销职务,开除党籍,逐出情报站。洪莉没有一丝即将做母亲的喜悦,与心爱的丈夫分离让她心痛欲裂。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有基础的,经过了严峻的考验。她本是一个烈士遣孤,是党组织将她培养成人,送她上学,在大学里认识了贾怀,先认为他只是一个绔纨的公子哥,没想到他要求革命,思想进步,对敌斗争勇敢。刻钢板、印传单,组织集会游行,都很积极;在军警的大棒下挺身而出救过她;在黄埔江畔,她一不小心失足掉进江里,又是他毫不犹豫跳下水去。他们一起手挽着手迎接上海解放,又在共和国诞生的礼炮声中走进婚姻的圣堂,所建立起来的爱情有着深挚的基石,就因为他有海外关系,他的家人是国民党现政权的重要成员,就要棒打鸳鸯,活活地拆散恩爱夫妻吗?他不是背叛了家庭,投身于革命了吗?这是为什么啊!她想不通,只能用哭泣来发泄心中的愤懑和苦恼,她也知道党的决定一旦形成,就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决不能违背党的意志,政治生命大于天,个人是什么,个人意志和情感只是革命的附属,她只能无可奈何、义无反顾地选择与党保持一致,牺牲这段情感,与最心爱的人分手。

不知凶兆的贾怀抱着书籍来到病房,见到洪莉眼泪汪汪,伤心痛苦的样子,忙问:“你怎么了?别紧张,是不是有反应了?我去喊医生来。”

“不用。”洪莉哭得更加伤心,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浸湿了忱巾。

贾怀给她削了个苹果,递给她说:“你一定有什么伤心的事?这个时候你一定要保持愉快的心情,这对我们的孩子很重要。是不是因为我要离开?你不必担心了,我会常常回来看你和孩子的。”

洪莉颤抖地伸出手,接过苹果,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悲哀地望着他。

看到妻子反常的神情,贾怀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安慰她说:“别难过,我去纺织行业工作是的心愿呀,国家大规模地经济建设,正是我们出大力的时候,我们可以在两条战线上比一比,看谁为社会主义建设的贡献大。”

“我们?”洪莉品味着这两个字,反复在嘴里嚼着,面前和蔼可亲、体贴入微的丈夫,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她实在是说不出分手的话来,没有勇气面对如此英俊优秀的丈夫,无力拒绝丈夫火热真挚的爱情,满腹的苦水只有用眼泪来表示,那个削了皮的苹果在她手里捏成了一团浆泥,贾怀越是亲切温柔,她的心就越是痛苦,她不能违反党的决定,在“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大旗下,连个人的生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奉献,况且只是两个人的爱情,革命意志和革命忠诚生只能让她最后选择与爱人含泪分割,她不忍心说出“离婚”二字,只好违反规定,将那张《命令》从忱头下抽出来递给他。

贾怀很快地看了遍,简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愤怒地站起来,说道:“他们怎么能活活拆散我们!这是为什么?我的婚姻要不要得到尊重?”

洪莉恍惚憔悴的泪痕,就是最好的态度,面对丈夫的质问,她无言可答,只能以哭泣来回答。

贾怀望着她,吸了口冷气:“那么,你的意见呢?”

洪莉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贾怀见到妻子矛盾痛苦的样子,愤慨地说:“当初真不该到这个鬼地方来的!还不如远走高飞,到南洋定居,之少我心爱的女人不会被夺走!我去找他们评评理,这是哪个丧尽天离的家伙出的损招!”

“你不要去。”洪莉睁开眼,伸着浮肿的手,声音突然坚定地说:“你就同意了吧,这是党的决定,我只能服从……你去办手续吧,站里会跟有关部门打招呼的……趁你还年青,找个比我更温柔贤惠、漂亮善良的姑娘吧,你不适应在政治风头浪尖上生活……”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你更温柔贤惠、漂亮善良?”贾怀激动地说:“他们可以剥夺我的工作,可以取消我的预备党员资格,凭什么要逼得我妻离子散?我必须去问问他们?你们利用完了我,把我一脚踢开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妻子!我贾怀做了那件对不起你们的事!”

躺在床上的洪莉大惊失色,挣扎着想站起来,胸脯激剧地起伏,拉住他的手,恳求道:“你……你不能去呀,你刚才的这些话就可以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怀,这决定与站长无关,是部领导的决定……我们是没有办法抗争的……”

贾怀紧盯着妻子,洪莉却避开了他寒彻的眼光,欲言又止,两人保持着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过了好久,贾怀才喃喃地说:“看来你已经有了决定,为了你的前途,我不能拖累你了……”

“不!这不是我真实的意志,我也是被迫的!我是爱你的呀!”洪莉终于发泄般地嚎啕大哭:“难道我愿意做寡妇?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难道我愿意离开我心爱的丈夫?我不愿意呀……”

洪莉发自肺腑的哭叫声,凄厉悲恸,撕心裂肺,惨不忍睹,引来了医生和护士,赶忙量血压、测心跳,听胎音,忙碌了半天,洪莉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贾怀帮不上任何忙,只好退到窗前,凝视窗外的树梢,临产的妻子所承受的压力和精神打击绝不比自己小,特别是在生孩子的时候,丈夫调出海防情报站,已使她创口血涌,离婚又在她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没有理由责怪妻子,更不能在病房里大声疾呼,愤怒声讨,这里不需要疯子般的狂呼。这段相亲相爱、海誓山盟的爱情真的因为外界的压力到了尽头了吗?那些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冷酷的现实,严峻的政治,要把他苦苦追寻的幸福毁掉,学生时代用心血浇灌的爱情芬芳之花,刚刚结出硕果,就要被无情的政治风暴吹谢?他的心怎么能不似寒冰一样冷?只是知识分子的面子让他努力控制着心头的悲愤,保持着一种虚假的矜持,全身都在颤栗,生活呀,为什么如此的不公!他只能对着窗外长叹,这怪谁呢!

医生和护士再三叮嘱,孩子就要出生,随时都要进产房,千万不要再激动,批评贾怀不顾大局招惹妻子。

良久,洪莉问道:“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贾怀抹了把泪水,说:“我,你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孩子就给我抚养吧……”

洪莉苍白的脸上只有泪珠,摇着头说:“不行……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能养孩子?这辈子我只能母子相依为命了……怀,我们,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别这么说,你还年青。记着,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再嫁人一定要睁大眼睛,查查对方的历史和家背景,千万,千万不要再找我这样的人了……你多保重!”贾怀在窗台上狠狠地锤了一下,牙齿一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背后只留下洪莉低声泣哭声。他知道一定不能回头,不能停步,否则就会像她一样,破口大哭,那样的话就不是贾怀了。

贾怀冲出了医院,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泉水一般涌出,悲伤欲绝,双手捂着脸面,往海边跑去。

海水汹涌咆哮,恶浪翻卷,凶猛的巨澜扑向海滩。他毫无目的地走到海滩上,任凭海水扑湿衣裳,海滩上留下他一串长长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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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离开了我心爱的丈夫之后,我孤身一人在青岛,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度日如年,含辛茹苦,工作中要强,处处争先,所承受的压力、付出的代价是别人的几倍,做女人真难,特别是做一个不甘平庸的政治女人更难。我现在才懂得,除了政治信仰以后,还有同样的重要、同样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情感,是人间最永恒的珍宝,如果人没有了真挚的情感,活着就如行尸走兽。怪我没有很好地珍惜啊……”洪莉感慨地说,仿佛是卸掉了多年的袍袱,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那么,这么多年,您和他就没有再联系了吗?”吕婷吞吞吐吐地问。

洪莉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那个年代的我,太年青,太执着,太看重政治生命,热衷于意识形态。我曾收到过他的信,可是不敢留,生怕别人看到了,有的信甚至连拆封都没有就丢进了火炉里。只知道他去了纺织部,后来到湖北工作。我也因为工作原因,频繁调动,先后在天津、北京工作。1955年海防情报站撤销,我奉调进入天津海关,完全失去了联系。1964年我调到到北京,转入纺织行业,粉碎‘四人帮’后,我要求到湖北武汉工作,就是希望能找到他……”

吕婷小心地问:“您一直都是单身的吗?”

“在纺织部工作时,经组织上介绍,曾和一名军官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洪莉暗然一笑, 接着回忆下去:

 

 

1978年秋,洪莉主动要求到湖北纺织系统工作,出任市纺织工业局党委书记,为抓好龙头企业东风纺织厂的生产,亲自兼任东风纺织厂党委书记和革委会主任。那天洪莉来上任,厂门口披红挂彩,巨幅的标语下,几十个行政管理人员在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工人们却冷若冰霜,冷眼相看,厂部下通知要求工人们到厂门口欢迎,不到十分钟就溜得一个不剩,等于放了工人们一天假。

新书记是步行过来,一点也没有引人注目,头发灰白,目光有神,脸上带着亲切和蔼的微笑,丝毫看不出居高临下的派头。看到厂大门前的欢迎架式,她有些哭笑不得,走上前,按住一个敲鼓的年青人,问:“你们这是在欢迎新来的书记洪莉吗?”

“ 明知故问!”年青人白了她一眼:“你想找洪书记?信访的吗?”

洪莉微微一笑:“怎么不让信访?”

年青人不耐烦恼地挥挥手说:“去去,别烦我,你要上访找市委,现在抓纲治国,落实政策了,找厂里一点用也没有。”

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牙齿突暴、头发有些秃顶,干部模样的人凶狠地吼道:“小刘,别聊天了,洪书记马上就到,给我敲响点,我就不相信那个领导看到我们这阵势会不喜欢!喂!那个太婆,你走开,那好玩上那玩去,别在这里碍事,再捣蛋我叫保卫科把你抓起来!”

洪莉身后的秘书小马、司机张师傅生气地要上前,被洪莉挡住,从欢迎的队伍旁边绕过进厂,门卫正在打瞌睡。张师傅介绍说:“那家伙叫王军,是赵书记的红人,厂革委会副主任,行政科长。”

“这也难为了他们,只组织了几十号人?”洪莉轻蔑地一笑,张师傅忙说:“您不知道,为了欢迎您,厂里通知停产,在厂门口列队欢迎,只是……工人们都跑了……”

洪莉皱了一下眉头:“停产搞欢迎?我们先去车间看看。”

“赵书记正在等我们。”小马提醒道:“我们是不是先跟赵书记说一声?”

洪莉冷冷地说:“不用了。”

小马借口上厕所,偷偷地给赵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赵书记听说新书记直接去了车间,吓得一跳,慌忙中止欢迎大会的布置,率领革委会成员们赶到车间。洪莉从前纺车间到后纺车间,从粗纱转到细纱,又看了布机车间,果然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清洁要在打扫卫生,心里很是痛心:粉碎“四人帮”了,还动辄停产,全国都在抓纲治国,争分夺秒,大上快上,挽回林彪、“四人帮”造成的损失,这个老赵,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赵书记率领一大帮人赶来,老远就伸出双手,大大咧咧地说:“欢迎!欢迎!洪书记到来,我们厂有救了!洪书记一定能把我们厂建设成大庆式的企业,我们有希望了!”

洪莉不亢不卑地说:“靠我一个人是搞不好一座工厂的,要靠党委的集体领导,广大干部职工的共同努力,同心同德。车间这么清净下去,我就是三头六臂也办不到!您说呢?”

“当然,当然。洪书记,我在办公室等你,今天就办交接。”赵书记很是尴尬,说了声,就匆匆而去。

洪莉客气与干部们握手,抢在前面的王军有了在厂门的那一幕,洪莉对他印象并不好,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王军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凑上前点头哈腰地说:“洪书记,早就听说您要来我们厂,我们盼啊盼,终于盼到了从华主席身边来的亲人,您一定能率领我们进行新长征,夺取一个又一个的伟大胜利。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弥补回来!”

洪莉一指空旷的车间,冷笑道:“就是这么新长征?这么来弥补时间吗?”

“我们马上恢复生产,”王军递上一把钥匙,说:“洪书记,您休息的地方安排好了,这是钥匙,特地为您留置的一号别墅楼,打扫一新。今天中午,同志们为了表示对您敬爱,特地在‘野味香酒楼’定下了酒席,为您洗尘。”

洪莉没有接钥匙,瞥了他一眼。王军急了:“洪书记,我可不是拍您的马屁呀, 这是我分管的工作……”

“在局里就听说我们厂有一位很能干的行政科长,果然是名不虚传,你真是精于此道的行家。”洪莉不知是表扬还是讽刺,与别人交谈去,再也不理睬他了。

洪莉没有去“野味香酒楼,”而是来到了党委办公室。

前任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老赵站起来,亲自斟茶,说:“我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二十多年,除了文化大革命那几年靠边站外,风风雨雨,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来人往,如今离开,交给你了,有些舍不得啊!洪书记,您以局党书记之尊,来兼东风厂的一把手,让老朽佩服,你们年青人的闯劲十足.不过,我们厂问题是积弊难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虽说打倒了‘四人帮,’挖出了打砸抢分子和帮派头头,群众折腾了多年,早就不相信党委了,今天早晨的情景你也看到了,王副主任辛辛苦苦组织全厂的人到门口欢迎你,只剩下几十人。”

洪莉爽朗地说:“我们厂是湖北地区纺织行业中最大的龙头企业,牵一发而动全身,群众对我们不信任,正好说明我们严重脱离群众,官僚主义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今天停产举行欢迎仪式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大家都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建设作贡献,怎么能随便停产呢?我们就是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依靠干部群众,深入批判‘四人帮,’整顿劳动纪律,建立健全规章制度,改变工厂的现状!”

赵书记意味深长地说:“您的魄力我十分敬重,您是北京下派干部,这八、九千人的大厂,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怪事都会发生,离心离德,煸阴风点鬼火,惟恐天下不乱的大有人在,很多人等着看你的笑话,我是无能为力了,就看您了……”

洪莉说:“群众虽然是我们依靠的基本主体,任何时候群众都有区别,这不奇怪,十个指头也有长短,只要他们不是公开地反对我们的社会制度,不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就都是我们团结的对象。老赵同志,您在这个厂工作了二十多年,是老同志了,情况一定非常熟悉,请您给我介绍一下,特别是生产方面的情况,可以吗?”

“您太急躁了。”赵书记摇头晃脑地说:“我们是不是先召开党委会,再召开革委会,先跟同志们见个面,再认识中导干部,我陪你去各车间转转,回头再谈生产问题?”

“今天不是都遇见了吗?我看没有必要搞那种形式和过场。”洪莉说:“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生产情况。”

赵书记只得谈生产.他曾听说洪书记长期从事公安、海关工作,纺织行业应该不是太熟悉,本想从简,无奈这个洪莉竟比他这个干了二十多年纺织厂党委书记、厂长还要在行,一些问题让他张口结舌,直翻白眼,心里不得不叫苦,原来这女人真的是专家!不得不打电话把计划科长、生产科长叫来,一起汇报。洪莉对工人的现状非常不满,等计划科长、生产科长走后,说:“还要请你谈谈厂里的干部队伍,特别是科技人员,这是我们厂腾飞的资本和关键。”

“科技人员青黄不接,”赵书记说:“老的胆小怕事,小的还太嫩。总工程师还是文革前任命的,泡了十来年的病号,大气都不敢出,其他工程师喻家磊、梅强华、谢奋、周炯峰等人也大都老气横秋,一堆朽木……”

“全国科技大会刚刚开过,科学的春天到来了,科技人员应该深受鼓舞呀!”洪莉充满信心地说:“我们搞四化建设,就是要充分调动科技人员的积极性,形成一种新的生产力……”

赵书记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说:“知识分子深受林彪、‘四人帮’的迫害,不敢有任何主张,更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大家都是小病大养,无病呻吟,心有余悸,得过且过。”

“所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清除宁'左'勿右的路线,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呀!”洪莉说:“当务之急是恢复良好的生产秩序,建立权威指挥机构,尊重知识分子,平反冤案,消除不安定的因素。老赵,我们到各科室转转,看看同志们去。”

老赵有些不情愿,还是不敢违抗洪莉,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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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办公楼外就是花坛,花坛早就没有种任何花草,堆满了从车间清除的垃圾,几名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正推着翻斗车撮垃圾。洪莉本想上前打招呼,无奈那味太剌鼻,使她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头发花白,腰有些弯的背景引起了她注意,情不自禁地说道:“哟,我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人?”

“不会吧?”赵书记说:“您一直在北方工作,这个人从参加工作就没有离开过武汉,怎么会认识他?”

“他是谁?”

老赵随口答道:“他叫贾蕴秀,是我们厂最大的右派,美蒋潜伏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在监督改造……”

“哦,”洪莉目光再寻找那个背景,已经不在了。

以后几天,洪莉全面接手工作,忙得团团转,那个熟悉的背景渐渐淡化,也从不对人再提及。

她也没有搬入行政科预备的小别墅楼,而是找了一间简陋的单身宿舍住下,作为临时休息的地方,她在局里另有住宅。宿舍十分破烂,几个电插座都是坏的,她得找个电工师傅来修修,不想什么事都叫秘书,利用午休的时间,亲自往基建科走一趟。一进基建科的大院子,就大开眼界,好家伙,什么设备都有,犹如一个门类齐全的建筑公司,基建科长老张连跑带颠地赶来,抢着汇报工作,洪莉只听进了一句“……厂里这几年兴建的职工宿舍、办公楼、礼堂就没有请过外面的建筑队,全是我们基建科自己包下了……”

洪莉说明来意,请一名电工去修电插座,张科长殷勤地应声而去。洪莉随便转转,在木工车间听到一老一少两个工人在吵嘴,火气都挺大,洪莉一出现,两人立刻闭嘴,青年工人甩手跑开。老工人白了她一眼,也要走开,洪莉亲切地招呼道:“老师傅,中午休息会,来来,坐坐吧。”

老工人踌躇了一下,还是坐下来生闷气。洪莉问:“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

老工人哼了哼,说:“洪书记,您刚来,有些事情不知道啊!现在的年青人真让我们痛心哪!听说您是主动到我们厂来的,您要想往上爬,到我们厂来这步棋就走臭了!在我们厂里,你难以取得政绩的,‘丕子’坏了,谁也扭不过来的。您刚才看到了吧,这徒弟比师傅还凶,我才说他一句,硬顶了我十句!谁管得了?说重了,是管卡压,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说轻了,他根本不在乎!你们那些当书记、主任的胡乱指挥,只喜欢抓革命,不喜欢促生产……”

洪莉点着头,说:“是啊,这就是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重要性啊,从根本上改变林彪、‘四人帮’给我们带来的思想混乱,解放思想,重新树立权威,任重而道远,要求我们干部、工人都要努力啊!”

老工人愤愤地说:“厂里乱七八糟,牛鬼蛇神当道,生产上不去,成天喊口号,我看不出与林彪、‘四人帮’有什么关系,冤假错案一大堆,谁也不想平反昭雪,每天都有人哭闹上访……”

“您说说,有哪些冤假错案?”洪莉饶有兴趣地问。

“这个,”老工人振振有词:“我们老厂长被迫害之死,为什么到今天还不平反?还有在我们这里劳动改造的贾蕴秀,都二十多年了,我们也没看出他反动在什么地方,无非是人家想搞科研,就把人家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什么特务,中央不是说要给右派摘帽吗?我们厂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哪个贾蕴秀?”洪莉想起那天看到的熟悉的背景,紧问道:“您说说他为什么被打成右派?”

老工人看了她一眼,见她诚恳,便打开话题,述说当年给行政科保管员贴了一张大字报,因为内容涉及到赵书记,被错划成右派的经过。洪莉震惊之余,愤怒地拍案而起。

在下午召开的党委会上,谈完生产之后,洪莉提议贯彻中央落实政策精神,清理一批在群众中有影响的冤假错案出来,予以平反昭雪,表达我们对于改正错误的决心。洪莉特别指出对错划的右派摘帽问题、历次政治运动受到冤屈的干部、知识分子和工人,尽快恢复名誉,落实政策。大多数党委成员表示赞同,只有少数人有些抵触。洪莉提到贾蕴秀时,一些党委成员就坐不住了,认为贾蕴秀的右派、特务证据齐全,连公安局都认定了的,不应该为他翻案。王军更是激烈地反对,说贾蕴秀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洪莉没想到贾蕴秀案会遇到这么激烈的反对,决心一查到底,水落石出,以此作为突破口,打破思想僵化的格局。会散后,她去找当年与贾蕴秀一起工作的同志,了解情况,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贾蕴秀是千古奇冤,不平反不足以服人。这时,她又收到原技术科工程师谢奋和技术员吕婷送来的申诉状,坚决要求党委复查贾蕴秀的案子,她更有信心了,只是奇怪贾蕴秀本人却一次面也没有露过。她调来贾蕴秀的档案。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已经发黄了的登记像,她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当年的贾怀,那倜傥风流的俊秀丰姿,神气活现的样子,仿佛又在眼前。再往后翻,贾怀不同时期的照片,不再有那种自信的风采,那暗淡的表情说明他的处境不好,遭受着不公的待遇,逆来顺受,备受摧毁。她的心情沉重起来,也看不下去,冷却的心开始复苏,女性本能的柔软和复杂细腻的情感让她泪水涟滟,重新燃起那早就尘封二十七年的爱情之火,再次的邂逅,使她孤独的生活恢复了对爱情的向往,勾起了当年甜蜜的夫妻生活的回忆,期待着再次重逢的喜悦,档案里明白无误地记录着贾怀仍然是单身,让她的归宿有了一种可能,反省追逐政治生命的人生道路,充实却不幸福,感情的缺憾成为她永恒的心痛。在被迫与心爱的丈夫分手后的次日,她在昏昏沉沉中分娩了一个男婴,这是一条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生命,注定了从出生就享受不到父爱,由于她的“大义灭亲,”受到重用,由机要员升为内勤科长,站党总支书记。以后仕途顺畅,被指定为接班人重点培养。先后担任天津海关的内务处长、公安部天津缉私站站长、纺织部最年青的司长等。“文化大革命”中同样受到冲击,发配到“五七干校,”直到1973年才恢复工作。儿子一直跟在她身边,1969年插队到黑龙江北大荒的建设兵团,1971年参军,现在是一名年青的副连长,前年结婚,洪莉也升为了奶奶。她在档案里寻找到的右派罪证就是那张大字报的影印件,那是一首打油诗,还有一本厚厚的英文手稿。洪莉学过英文,拿起来读也能看懂,是《一百五十支纱工艺设计方案》,不由得悲愤地一拍桌子:“荒唐!”

合上档案,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公安局,查寻文革前有关贾怀的卷宗,为什么公安局认定贾怀是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又不执行劳教的裁决。她曾在公安、海关工作多年,熟悉公安部门办案的程序和思路。公安局的同志也很热情,答应查阅有了结果,马上报到纺织局党委。公安部回答了贾怀更名贾蕴秀的原因,是公安局的同志建议他改的,因为贾怀这个名字在公安部属于机密,更名后使他免了三年劳教之役。

洪莉心里有底,觉得生活又有了微笑,这世界真是太小,找寻多年的亲人就在身边,心情变得格外抒畅。回厂路上,几个姑娘跟她打招呼,她也仿佛回到了那火热的青春时代,看到跑边的花儿娇艳欲滴。忍不住摘了一朵,放在鼻下闻,一阵芬芳沁人肺腑。

突然有人生硬地说:“摘花罚款!”

她吃了一惊,回头蓦地怔住了:这不是那个贾蕴秀吗?就是是当年的贾怀。贾蕴秀像是躲着他似的,从不正面接触她的目光,面前的贾怀与当年的贾怀差异太大,判若两人,完全找不到当年的风流潇洒,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你还活着?”

“难道我连生存的权力也没有吗?”贾怀苦笑。

她努力地控制着情感,不让泪水落下来,这里不是叙情的地方,整整二十七年的分别,已经物是人非,超出了她的想像,也让她更加悲怆,更为凄凉,激动地伸出手,握住他充满老茧的手:“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当年的洪莉啊!”

贾怀机械地收回手,说:“记得什么?我所记得的一切都埋在坟墓里了……”

“你知道是我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洪莉责备地问。

贾怀毫无表情,语气极为低卑地说:“我是被管制的四类分子,有什么资格去找您?”

“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和作风啊!”洪莉摇头,哽塞了,说不出话来,只觉处鼻子发酸,泪水终于流在了面颊上:“为什么没有?你是我儿子的父亲啊!我找你二十多年,就是是盼望有一天一家人团聚,儿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了……”

贾怀的眸子变得模糊了,明亮的眼睛不在,剩下的是忧郁和绝望,满头的白发像是染了一层白霜,岁月的流逝在他那饱含风霜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让洪莉看着都心疼。只是他身上穿的劳动布工作服,虽然破旧,也有补丁,却很干净。面前的贾怀迟顿而苍老,再也不是那个多情的白马王子,当年的贵族气质已彻底耗尽,要不是她当年屈服于政治淫威,能有今天的悲剧吗?洪莉心如刀绞,愧疚地说:“贾怀,我找你好苦,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贾怀惨淡摇摇头,说:“这可能吗?我的身分是右派和美蒋特务……我们已经不再是同路人了……”

没想到他会一口拒绝,洪莉惊呆了。在她深意识里,贾怀会感激得抱头大哭,贾怀却冷静得像一块木头,她半晌才回转过神来,这也难怪,要想让一个冰冻二十七年的心复苏,三言两语几乎是不可能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贾怀心中的悲愤,她有信心让他心里积聚的陈冰化为春水,将温暖的阳光送到他寒透的心房,让他重拾幸福和快乐,寻找到当年失落的友谊和爱情。他能逃过劫难,生存下来就是奇迹,让他再去铭记那遥远的爱情,重温不存在的感情,是极为现实的,荒唐的年代扼杀了一对恩爱的夫妻,二十多年后的重逢让他们如同路人一般陌生。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跑来:“老贾,老贾,听说新来的洪书记要为你平反冤案,咱们的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了!”

洪莉注意到这是一个俏丽的姑娘,扎着一对大辫子,脸上因兴奋而泛起了红晕。她猛然看到洪莉,吓得一伸舌头,不敢再吱声了。洪莉看出这姑娘与贾怀十分亲近,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吕婷吧,你的申诉信我拜读了。”

“洪书记,您好!我有话跟您说啊!”吕婷正要说什么,秘书小马匆匆跑来,说市委电话,洪莉只得往办公楼赶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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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9/8/20 22:14:22

又是一部长篇,真是高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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