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终于,全剧完整合成,音乐唱腔、灯光道具,服装化妆。
那一天,请宣传处审查彩排,到场的是宣传处长扬宇庭。当最后一个音符和鼓点结束后我们全体静等着扬处长的指示。
扬处长慢悠悠的吸着烟,一枝一枝,又一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扬处长终于开了口,他表扬了大家一段时间的努力,肯定了取得的成绩。扬处长说话声音不高,缓缓的,语气却很重。他说“说完好听的我要说点不好听的。我们师是新建部队。底子薄,条件差,三个师中我们是老三。但样板戏我们不能再做老三,就今天这水平我们还是老三。”他站了起来,说话的节奏变快了。“别以为,你们的戏演好了,现在还只是在对台词,走地位。李玉和还不过是个小生不是誓死如归的革命者,铁梅的嗓子很漂亮,但戏不漂亮,出了唱腔就是你贺素霞,至于我们的李奶奶,”他停住又点了一枝烟,他没看我,慢腾腾的说“那动作,整个一个稀面条……”
下面的话我听不清楚了,我觉得心里很堵,耳朵嗡嗡响。
扬处长的话如同当头棒喝 把我弄蒙了。排练以来,我一直认真的学习练习,我甚至可以把样板团的一招一式全模仿下来。我的动作怎么了?自打童年起,谁不称赞我的动作好?我觉得已经很努力了。
他不喜欢我,这是我一惯的感觉,每次见到他,他都会说我几句,什么当兵就要吃得了苦, 演戏就得下狠工夫。城市来的兵就要好好的磨掉娇骄二气。干吗啊?看我不顺眼啊?我心里委屈,嘴上不敢说。想哭又不敢怕被人说娇气。上次外出我晕车,难受的掉了眼泪,张队长批评我说“不像话!”
晚饭我没吃,我跟班长说我头疼。晚饭后礼堂放电影,我也没去看。
透过窗户玻璃我看见外面飘起了雪花。苏北的气温低,雪花一开始就密积的像小雪团一样,不一会地上就白了。天空墨黑墨黑,围墙遮挡了远处农舍星星点点的灯光。除了冷我心里有一股被挤压的孤寂。
我打开小旅行袋想找出围巾把自己弄的暖和起来,无意中就翻出了偷偷藏着的《红楼梦》。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机会翻它几页,那年月,部队是绝对不允许看这书的。今天可是个好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队长站到我身边,手里端着一碗饭。张队说“脾气还真不小啊,饭也不吃。”
我吓的张着嘴直瞪着他,本能的把书藏到背后。
“今天晚上改善伙食,羊肉炖白菜。快吃吧”
谢天谢地,他没发现我的书。
闻到羊肉的膻味,我一阵恶心:“我不喜欢吃羊肉的 。”
“不像话!当兵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喜欢要吃,不喜欢的 也更要吃,这才叫磨练。”
看着那碗羊肉我咬着牙艰难的咽着口水。看样今天这羊肉我是非吃下去不可,为了 我那本书的安全,不吃队长是不会离开的。
我记得我 我端起碗,心一横挑起一块羊肉闭眼吞了下去 ,是的 是吞!不让它在嘴里停留,接着再来一块……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
“饿坏了吧,看你狼吞虎咽的,喝口水慢慢吃,吃完好好想想处长的话。”说着就去拿我的 水杯。我突然想起书就在水杯旁边,大叫一声“我不——渴……”
晚了,随着张队拿起书那瞬间“渴”字变成了绝望的惨叫。
我惊恐的望着张队,早忘记了恶心的羊膻味。
转回身的张队,声音里充满怒气“不像话!看这种小资产阶级的东西。难怪你演不好李奶奶!”
我不敢看张队的眼睛,他双凹陷黑眼睛瞪着我让我直打冷战。
“演革命戏就先要作革命人,看林黛玉你能演好李奶奶?你不知道大家对你寄托着多大的希望,你怎么就不争气!”
扬处长批我的时候我没哭,这时候我眼泪稀里化拉的流了一脸。队长狠狠的克了我一通,叫我好好想想 准备接受处罚。没收了我的书,要我把“饭”吃掉。
这一天我的运气真是太糟了,想到要接受处罚我心里充满了恐惧。我心里乱极了。推开门出去走走透透气。
雪下的很猛,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洁白雪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我走上去,走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走两步两个脚印,我走到大门口回头看看,一行脚印蜿蜒的跟在我身后,这是我的脚印。
门口的站岗的战士穿着雨衣已经像个雪人,那雪人在我出门的时候还是给我敬了礼。他或许还不知道我其实还是个新兵蛋子。
我走到清晨喊嗓子的田野,夜幕下,大雪覆盖的田野显得空旷,有种安静的美,房屋和树木被雪勾勒的线条分明,那些远远闪烁灯光的房子,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灯下的温暖,或许桌上有意碗冒着热气的汤散发着香味。
我抬头望着 黑黑的天空,望着半空中激动而热烈的雪花,它们正兴奋的扑向地面,去完成它生命使命。
其实雪花也是有生命有语言的,你读它它就会告诉你什么是精彩,什么是生命。
我想起王师长的手套,想起杨处长的批评,想起了张队那恨恨的话“你怎么就不争气呢?”
我真的不争气吗?我为什不能争气?
我心中有种不甘,对我而言,十七岁要演好近七十岁的李奶奶,真的有些难,我力图学的像,显然,学的像是远远不够的。可我又该怎么把握呢?我想哭,但哭也无济于事,是一种软弱,张队说你要当林黛玉就没法演李奶奶!
突然像雪天里的一道闪电,林黛玉的柔弱,李奶奶的刚强!对!刚强就是李奶奶角色的魂!上苍突然间给了一个启示,我似乎抓到了一个支点,我嘴里不由冒出一句唱腔,“擦干了血迹葬埋了尸体又上战场!”那种血泊中站起重返战场的勇气和气势是何等的壮烈,这份刚强来自革命人的信仰。我试着寻找这种内心感觉,这种寻找让我激动不已,完全是全新的感受。我像雪花一样兴奋起来,一句台词,一个唱段,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恨不能一下全换上新的感觉。原来,戏应该是这样来演……
我不知道在雪地里练了多长时间,当张队领着班长找到我的时候,他们说我 已经成了个雪人,我的脚深深的陷在雪中。
我不想离开,我感谢上苍,冥冥中它给了我启示和方向。
睡下时,炊事班长端来了 热腾腾的姜汤,说杨处长指示要我一定要喝了才能睡觉。
我不喝!才不喝他的姜汤呢!
很奇怪,从那天以后,我仿佛着魔一般痴迷于寻找那新的感觉,白天找,晚上找,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找,我渐渐的明白,找到了角色的“魂”你才能做角色这个人。
再次汇报演出的时候,杨处长依然慢悠悠的抽着烟,但他说:“这次我们的李奶奶可进了回钢铁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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