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眼

　　　　　　　　　　　　　　　　文★杜永生

　　陈公社和陈文革弟兄俩相差一岁多点，都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出生的。那时候正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几年。对于他俩的名字，一看就知道名字背后的历史印记了。老大公社刚出生时因为体重超过了4.5公斤，是个大个胖小子，为此家人给他还取了个敦实实的小名“九斤子。”

　　九斤子从襁褓到髫年到龆年到十岁的黄口之年，身体始终是胖墩墩的，没有生发大的疾病。可是这年的夏天，一场常见的疾病彻底地改变了他。这是当时农村的孩子们经常易发的病---打摆子。连续高烧后又突兀地怕冷，这么几天一折腾，原先胖不溜圆的身体一下子像气球撒气似的，一个劲地看着掉肉，消瘦。在当时那个年代，家境都非常贫寒，能抓点西药吃吃也就完事了，虽然大人们焦虑不安，可是子女多又是常见的打摆子，所以，这样明显的消瘦并没引起家人十分的注意。每次发高烧，这个九斤子就胡话连天，叫嚷不歇。家人总以为这属于正常现象就是热烧的。一边在吃药，见效果不明显，又赶紧来“出出看” ，看看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何为“出出看”呢？就是认为孩子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被逝去的鬼魂“牵挂”了 。先准备一面镜子和一块硬币，然后用手捏着硬币在镜面上搌放，口中还要及时地念念有词：要是XXX就请站着啊；孩子小你不能这样折腾他，我会烧些钱给你等等，反正是特别虔诚，也算是一种祷告的行为，意诣是在通过这样奇特的怪诞的沟通方式达到某些空灵幽眇的商榷与妥协吧。（实际上这只是一种硁硁之愚、昏昏默默的思想行径。）而当你喋喋不休地念叨某个死去的亲人名字的时候，那手中捏着的硬币要是突然站立在镜面上时，着就说明起到了成效。（其实这属于一种物理现象，只要你静下心去摆放，同样可以放的稳稳当当。）余下就是兑现承诺---烧纸钱了。甭说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药力是时候了，反正经常地屡试屡灵。（就是现在，孩子要是无缘无故的发烧或医效不明显时，还是会采取这种方式的）孩子那滚烫的高烧须臾间真的在消退。孩子立即就来了精神头了。

　　九斤子就这么一次打摆子，不仅从身体上看是判若两人，还有那一双眼睛，在悄悄地有些变化了。原先可谓是浓眉大眼，现在好象在变小，变得更精致起来。特别是眼珠子有些特别，不是黑溜溜的而是黑中边黄，怎么看都和猫眼相近相似。没多少人太注意他眼睛这样的变化，但后来不间断地发生在九斤子身上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使大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但还是没有人太信服，总认为那是小孩子在说瞎话诓语呢。就在十岁的这年冬天。一个月夜。一帮子小伙伴又聚集在村口的公场上开始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因为公场的南沿就是一片散乱的坟茔，这游戏一开始，大家伙就四散躲藏开来。当时九斤子也是胆子很大的，一个人恁是跑到这里，匍匐在一个坟茔的边上，因为其他的小伙伴是不会也不敢找到这里的。九斤子自认为隐藏的地方最神秘呢，一个劲地偷着乐。稍许，也是一泡尿憋的难受，就哈巴着腰冲着老坟茔撒开了。刚撒了一半，就见有人在背后嗔怒：你个小家伙干吗在这里撒尿呢！？九斤子转脸一看，是个穿着一身寿衣的老头。这个老头去世有十来年了，九斤子肯定不会认得的，不过他倒是嘴勤快，赶忙喊了一声：爹爹（爷爷）！老头并不特别生气，只是用一双古怪的眼睛看看他，还有满腹狐疑的表情。撂下一句：“小家伙，赶紧回去睡觉吧，以后少来这里哦！”这个时候，公场上的小伙伴也开始叫唤开来。九斤子赶忙又蹲了下来，还是原先的隐蔽状态。他也没注意身边刚才说着话的老头到底跑哪里去了。

　　看着将近就九点多了。也是小伙伴们该回家的时候了，九斤子这时才从那乱坟茔中雄赳赳、劲杲杲地走出来。笑容灿烂，一脸胜利者的骄傲。“我的个小乖，你真能躲，居然躲到了坟茔堆子里，谁能找到你啊！”“九斤子厉害，佩服你！”就这样，在小伙伴纷纭的赞誉中，九斤子更是得意的要命。

　　回到家，他的母亲正在昏黄的煤油瘪子（煤油灯）下纳着棉鞋。看自己的孩子一身的灰土加稻草就狠狠地训斥了他一番。上床睡觉。他又倏地想起晚上遇到老头的事情，忙对他母亲说：“妈，我刚才在躲猫（藏猫迷）时，看到一个老头子，我怎么没见过啊！” “在哪里遇到的呢？”他母亲漫不经心地问道。“在坟茔堆子那块啊！”他这么一说，还真把他母亲下了一大跳，站起身走到近九斤子的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正常体温啊。“快睡你的觉，又胡话联翩了！”“真的，真是个老头，他还叫我早点回家呢！”对于母亲的不相信，九斤子也没当回事。自顾安然入睡。

　　当然，对于这离奇的经过，九斤子也就和他母亲说过，其他人，包括他的父亲和众多小伙伴从没说过。不过他父亲从他母亲那里得到这个消息后，根本没在意，总认为这是孩子说谎话呢。

　　这以后，只要在晚上小伙伴们在一起疯玩，他总能见到一些认得的或不认得的人，不过，因为嘴甜，这些他碰见到的人都是错愕的表情。他每次回来总要对自己的母亲说。起初她母亲是感到吃惊的很，可是时间久了，说的次数多了，也就根本没人相信了。后来，因了一件事情，使他的母亲犹为震惊，也从此禁止他晚上不再出来瞎玩了。那是在他十三岁那年春节随母亲在姥姥家拜年。因为家里第二天有亲戚来拜年，必须要赶回家去，他的父亲带着弟弟和两个妹妹在傍晚时分先回家了。因为他母亲要帮着姥姥收拾家里，也就到了八点多才算忙清。天黑黢黢的。母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五公里外的家赶着，还好有个马灯当照明。这五公里几乎都是无垠的原野和一些山包子、土堆子。肯定还要经过两处比较大的乱坟冈子。当母子俩正走到第一个坟冈时，九斤子就喊到：“妈，你看前面这个人怎么穿这么破旧的衣服啊，还一瘸一拐的呢！”他这么一说不打紧，可把他母亲吓出了一身冷汗。“叔叔，你为什么要穿这么破烂的衣服呢？”九斤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对着前面说着话，那神情还是比较专注的样子呢。这个时候，他母亲可是冷汗淋漓了，浑身战栗，拽着他一路小跑，总算是穿越了这处乱坟冈。惊魂不定，看路边有一些厚实的草皮，坐了下来。大口喘息着。九斤子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你刚才真看到人了吗？”“真的，我不骗你！是一个年纪不大的人，还是一个瘸子，穿的也太脏太破了！”九斤子滔朗着。他母亲这个时候真的开始相信他这个儿子可真不是一般人了。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些古怪的想法，难道我的儿子是“猫眼”，能看到鬼魂之类的灵异的东西吗？

　　回到家，她将沿途的经历说给她的男人听。当然，他是绝对不相信的，还一个劲地顾虑重重，这孩子脑子有点问题吧。其实九斤子的母亲还是非常认定一句话：“相信则有，不相信则无”。在春天里，从外地过来一个算命的瞎子，村里的许多人都跑过去给自己和孩子算算命。人家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瞎子，那眼眶里就是瘪囊囊的，一层干瘪的皮肤下只有细密的缝隙，这瞎子给人算命的时候，表情始终是严肃或凝重的，那不断蠕动着眼皮就像老太太的小嘴一样，直往内里挤压着，一张同样是瘪塌塌皱襞的脸颊像冬天里的老柳树皮，浅撇撇的皱纹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极力上下浮动着，但看这张脸，足够使一些胆小的人心生惶恐。轮到给九斤子算命了，这瞎子在用枯槁似的手捏着九斤子细嫩柔软的小手的刹那间，霍然正襟危坐起来，赶忙又伸手抚摸九斤子的头部和脸部来，很认真，很仔细。特别是对九斤子的眼眶部分是相当细致。一会，他像是喃喃自语，不知道嘴里咕咕叨叨些什么，然后对九斤子的母亲说，你这孩子是“猫眼”，能看到人类在晚上根本看不到的东西！

　　从此后，九斤子的母亲再也没让他在晚上出来玩过。不过这个时候，九斤子也长大了，学习也紧张起来，他自己也根本没去想过什么猫眼、看到灵异之类的东西。

　　一晃他练完了初中，下来从事农活了。这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家里人忙着张罗开了，这媳妇是很好找的。毕竟九斤子长相还是俊逸的。相亲、看家、拿八子、定日子按部就班下来。已经决定在来年的正月十九举办结婚仪式。在春节拜年时候，因为女方家执意留他住下，他也是最乐意的。在和没过门的媳妇耳鬓厮磨之后，也就上床睡觉去了。到凌晨这尿急憋的慌，赶紧起床，披上衣服，摸着黑，打开媳妇家的后门，房子的后面是菜园，再往前就是一个小土包子和农田，他没好意思在墙根这么撒着，而是往前走了走。反正还是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这尿才撒有一半，突然前面过来一个老太太，满脸的怒容，嘴里喊着：“你是哪里来的，干吗要在这里撒尿啊！”见是老太太，九斤子赶忙将正酣畅排泄着尿又憋了回去。他真的是觉得脸挂不住，一个大男人撒尿被人看见还遭到一阵斥责，多别扭啊。第二天早上，他将晚上撒尿时遇到的境况一说，他媳妇急忙问这个老太太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等。等九斤子详细叙述完了，他媳妇惊的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了。这下倒把九斤子给吓住了，忙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媳妇的脸，这时她才醒悟过来。“你怎么这样啦？”九斤子忙问。“你知道你遇见的老太太是谁吗？那是我死去了十二年的奶奶啊！怪不得她昨夜托梦给我问这个人是谁呢？”听媳妇这么一说，九斤子半响没说话……

　　就是这么一次，九斤子后来再也没在他媳妇家住过。成人后的九斤子思想成熟了知道的事情多了，这胆量反而变得越来越小了，晚上也几乎不出门，就是有时候到朋友家打牌要么十点前回家，要么到天明。至于他为什么变得这么胆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对于他这双“猫眼”，他的媳妇也是畏惧三分。婚后的十年里，晚上睡觉从来就没有关过灯。平常只要九斤子冲她多瞅那么几眼，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毕竟是夫妻，这生活还得过着。如今的九斤子已近不惑之年了，孩子也上高中了，家里的生活条件比较富裕，日子充盈，夫妻和睦。但对于自己是“猫眼”一事，已经渐渐地被人们淡化了。不过，我每次回去，还是要多看他几眼，是好奇心使然抑或匪夷所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