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最深的是,常常在夜幕低垂的时候,我站在凉台上等候父母和爷爷奶奶从庄稼地里回家的情景。每逢此刻,凉台外的猪圈、池塘、楝树,还有水杉都会隐匿在潮湿的空气中,只剩下我和默默无语的凉台。
寂寞凉台。早以被周而复始的风花雪月洗刷得斑驳陆离,花草的清香与季节的韵味编织着亦真亦幻的怀想,岁月的印迹一丝不挂地袒露在凉台边缘。这是一片悠然闲逸的空间,没有嘈杂的言说,没有城市街道上肆意的挑逗和顽皮的影子,经年累月都宛若吮吸着蜜饯似的缠绕在心怀。
伫立凉台。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用心灵来感悟和窥视过它的内心。无论春夏秋冬,凉台始终会以同一种姿势和恬静守候自己的主人,完美地包容着所经历过的疲惫和酸楚。注视凉台上的天空,就像生长在原野里的一草一木时刻注视着独行者寂寞的影子,就像展翅的蜜蜂注视着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的花花草草一样的专注和热情。一切都在变身,任凭周围的歇斯底里喧嚣淹没坚守沉寂的凉台,惟一的凉台没有迁移。抬起头来,我看见了那一片被祖祖辈辈目光仰视过的静寂而苍茫的天空!我看见了曾经与李白推杯换盏、吟诗作赋的高挂天际的月亮和奔流不息的滔滔银河,还有墓地里闪烁的磷火。
独立凉台。咸淡的心思游离于雪和风中,我在从容绽放于雪中的腊梅花的眼角里找到了曾经体味过的快乐无忧的影子,那份感动与牵挂萦绕于心,许久难以释怀。我想过风的冷,水的静,白的寒。我看到了冷冷的风吹过山头,一个山里模样的老叟在艰难的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我用呆滞的目光巡视着周围的一切,我在一汪被山泉流淌成的长满了各种水草的洼地里,清晰的看见了一位正在对镜梳妆女子。在她举手投足的瞬间,我看到了女子的面容皎月般地美丽,流动飘逸又丰满立体的曲线,细腻光滑的肌肤,瓜子型的脸蛋,淑女般的气息,还有那经过春风春雨春色冶炼和雕琢的气质,大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韵致。她低头,弯腰,静静地站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央,她用凝脂般的双手摆弄飘逸柔软的长发,低垂的发梢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又荡去荡来,忘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也许她是一个好女人,也许她的美每天都会在这里降生,就连她身旁怒放的或已凋谢的花草,都通过她娇柔的神态循环往复,传达着生命里的潮涨潮落。在她脚下潺潺流动的溪水,荡漾着层层涟漪,正无休止地检阅着她的敏感、麻木和激动的样子。一股浓浓的胭脂气息向我袭来,飘过我的头顶。尽管这个时候的她已是素面朝天,可这一股美轮美奂、妙趣横生、隐约纤纤的摇曳在身边的味道,让我感觉这绝不是美味佳肴,应该是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的独具妙境。有时我甚至想,恍惚在我视野里的这个女人就像一只螳螂。良久,我被这个念头激动得热血沸腾。
我闭上眼睛,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思绪伴着白云在天空中盘旋。我发现自己只是在散步,只有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便是我自己的影子。我的双手空荡荡地,没有重负于肩头的行囊,步调简直没有节奏和规则,路的两旁,一株株葱绿的蔷薇、不知名的野草、虫子伴随我的左右。我突然感觉,有一只风筝飘飞过来了,凉台上的天空离我愈来愈近。
我的思绪在寥廓的旷野里扫视,尽管我像陷在茫茫沼泽里似的艰难,可我仿佛听见了一只狗叫的声音。听见邻居家人喊着自己孩子的声音。听见鸟儿的翅膀抖落羽毛的声音。听见夜色里蛐蛐的声音。听见庄稼和野草接受露珠滋润的声音。一支香烟的工夫,我眼前的落雪化成了水,化成了一条河。此刻,我的目光停留在了窗前的两棵水杉的身体上,凝视许久,许久地凝视着,一种久违的冲动感倏地涌起,水杉醒了,是被一阵阵划破长空的鸽哨惊醒的,抑或是被冻醒的?这也许是个秘密,我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我始终不懂它生长的奥秘,只晓得它的年龄和我一般,但是个头足以让我惊叹!笔直的树干紧挨凉台。越过冬天,穿过雪季和大风,水杉醒了,大约它的确是醒了,耐不住寂寞的水杉树发芽了。在我眼里,仿佛这两棵水杉树宛若两位慈祥的老人,时刻关顾儿女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我缓缓地靠近他们,左探右看,沿着树干上清晰的文脉找寻赐予我们生命成长的力量之源,一直看到树顶尖,一种向上的力量在助推着我。
傍晚,成群结对的麻雀停歇在水杉树上。这一刻,端一杯茶,举一枝烟,坐看这些生灵穿梭在树枝间,它们交头接耳,挑逗嬉闹。虽然我根本听不懂鸟类的语言,但却能真切地体味到鸟儿们的喜怒哀乐,偶尔还可以分辨出几只麻雀的老少。一只绝望的麻雀在不停地尖叫,像一个猛然受到了惊吓而神情慌乱哭喊的人。为了不再让它恐慌我稳住自己的身体对它说:“我们认识一下吧,”可它却迅速地避开了我,躲到了一个以为能够藏身的角落,但始终没有逃脱我的视线。我接着说:“我们彼此住的这么近,也算个好邻居,何必不理不睬的呢,这样多不好。”它毫无察觉,不理不语,只是在惊慌失措地张望,不停地张望。无疑,它的一声尖叫就像一个刚刚断了母乳的婴儿的哭喊声,从一刹那间告别母乳,初尝独自吃饭的滋味,到懂得吃自己饭菜的滋味,再到一个人的旅途走自己路的滋味,以至懂得了长大成人的含义。
当初的凉台就在我的脚下,依旧那么真实、平静、纯洁,留下了我发育尚不成熟时的稚嫩的影子,多少年来一直凝结着我曾经离开家乡走向远方时的情节,经历了岁月寂寞等待的凉台,依然用它晓知世事充满茫然的的心眺望着和它亲近相处过的人。
当我这样想时,当要和它告别时,当这种思念到来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肃穆感和诚敬感直涌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