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国庆节到了,望着满大街鲜艳夺目的五星红旗,耳畔传来激昂雄壮的歌颂祖国的歌声,不禁让我想起了在部队时度过的三次国庆节,尤为难忘的是那个长得虽有点黑廋,但面目清秀的女孩妞妞用那支唢呐,与我们连队一起联欢国庆的情景。
(一)
当兵的第一年秋天,部队到吉林长白山拉练。那年我才十六岁,咬着牙坚持着,其实早已疲惫不堪。拉练时,老兵告诉我,我们师长最喜欢秋季把部队开到山区野训,当兵多年,他们没一次国庆节是在部队营房时度过的。
进入山区,那儿山高林密,云缠雾绕,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灿如云霞,令人目眩神摇。临近傍晚,部队决定宿营在一个绿树掩映的屯子里。
部队集结在屯中谷场等待村长和营长安排至各家住宿时,村头树林中传来一阵欢快悠扬的唢呐声,各种飞鸟鸣禽的叫声在唢呐声中被吹奏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我听后甚觉惊奇,在这偏僻的山屯竟有人会吹唢呐名曲《百鸟朝凤》?在激情爽朗、活泼粗犷的唢呐声中,我们一下子忘却了野营的苦燥与疲劳,心里感到一阵阵熨贴与舒畅。
我们排住的那家,是一对中年夫妻,两人都长得黑黝粗壮。房东大哥接下我们的背包,房东大嫂忙着为我们端茶,还捧上一箩箕山里的红枣、葵花籽和山里红等。他们非要让出自己睡的大炕,排长老刘却坚持在堂屋铺麦秸打地铺。正在争执不下时,一个长得精瘦但很清秀的十二三岁的女孩握着一把锃亮的系着红布的唢呐进屋了。刚才那《百鸟朝凤》就是这女孩吹的?我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女孩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欣喜地望着我们,尔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声解放军叔叔好!这轻轻一声,把我喊得顿时脸红心跳。在家时,邻家小弟妹们顶多叫我声哥哥,现在刚穿上军装不久,却有人喊我叔叔了,当时我还真的不好意思,很不习惯呢。
房东夫妻介绍说,女儿小名叫妞妞,她爷爷是山里有名的唢呐王,特疼爱妞妞,教会了她吹唢呐。山里人穷,爷爷前年过世时,只给她留下了这把唢呐。妞妞上学迟,现在才上小学四年级,读书倒不费劲,只是就好吹个唢呐,谁也拗不过她。每天早晚,她都要到屯头树林里吹上一阵子。
待我们从屯里仓库捧来麦秸在堂屋打好地铺时,吃饭哨声响了。原指望在他家吃饭的房东夫妻惊愕失望地望着我们,房东大嫂端着一盆尚未放水的白面,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开完饭后,我们回到房东家,见他们一家三口捧着饭碗慌忙跑到里屋。老刘揭开堂屋灶上的饭锅,见里面只是烧了点土豆和野菜糊子。我们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进山前,营长就教育我们,说这儿是抗日革命老区,山里人生活比较贫困,没想到竟贫困到以土豆和野菜当主食。我们庆幸没在房东家吃晚饭,可以想象,那白面可是山里人过年时才舍得吃的稀罕物。我是个嘴馋的城里兵,拉练前买了两包饼干,途中悄悄吃了半包。我拿出那一包半饼干递给了排长。老刘见房东一家吃完饭后,把饼干塞进妞妞的书包里。
我们在那个屯子训练了两天。每天清晨起床哨响,部队集结时,妞妞的唢呐声就一直伴随着我们,那欢快有节奏的唢呐声,让我们的齐步走、跑步走更加规范整齐,铿锵有力。部队从山上训练回村时,妞妞那嘹亮而柔和的唢呐声,又使我们苦累的野练变得那么有滋有味,很有乐趣了,让我们这些男儿变得更加血脉贲张,雄气盎然了。
令我们感动的是,在我们回到屯中时,见房东大嫂和妞妞翻出我们换下的衣服,洗净晾干后,又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地铺上。我那双已磨破脚跟、露出脚趾准备扔掉的破袜子,也被大嫂缝补好了。
那年的国庆节就是在这个山区小屯中度过的。因在外野训,尤其是驻扎在贫困的山区,连长只在国庆节晚上让炊事班加了一个蘑菇烧肉,更别指望有酒喝了。晚饭后,正是晚霞燃起的黄昏,连队组织了自娱自乐的晚会,战士们各自唱着自己家乡的民歌,一个个唱得有情有味的。妞妞不知啥时拿着那把小唢呐来了,在战士们的热烈邀请下,她吹起了《歌唱祖国》,战士们跟在唢呐声中合唱,那气势真叫壮,吼得我们都热泪盈眶了。
部队第二天清晨开拔了。妞妞吹着那首《百鸟朝凤》为我们送行,那似百鸟啁啾、蜂飞蝶舞的唢呐声,把我们送出好远好远。
(二)
三年后的秋天,我当了排长,随部队再次拉练进山。已是连长的老刘像是洞穿了我的心思,仍把我们安排住在妞妞及相邻的两户村民家中。
房东大嫂和妞妞热情地迎接我们进屋。我见大嫂更黑更憔悴了,妞妞却发育得胸挺腰细,个子也窜高了许多。她一对又黑又长的睫毛下面,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就像山里一只可爱纯洁的小梅花鹿。我没见着房东大哥,正张口欲问,抬头见堂屋墙上挂着系着黑布带的镜框,大哥的遗像还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只是像不放心妞妞母女似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大嫂告诉我,大哥两年前患了食道癌,送到山外医院救治,医生说这病没治了,抬回家吧。回到山里,吃了几十副草药,也没管用,撒下她娘俩走了。我听了不由得心里一颤,心想妞妞母女的日子一定十分艰辛了。
晚上连部开会,布置完第二天的训练任务后,我回到大嫂家。院子里月凉如水,散发着淡淡幽香。大嫂趁着月光缝补衣服,妞妞在那擦拭她心爱的唢呐。我对妞妞说,这次进山,咋没听见你吹唢呐呢?妞妞羞怯地笑了,没有吭声。我从挎包里取出一只进山前特地买的小半导体收音机送给妞妞。她高兴地接了,甜甜地说,谢谢解放军费叔叔。说完后就跑回屋中了。我对大嫂说,大哥不在了,你们娘俩生活一定很难吧?大嫂说,山里人心肠好,大哥走了,家家都热心帮衬着。倒是妞妞,小学毕业后,再不肯上学了,说要帮着我干活。这不,家里担水劈柴全靠她了。前些时,要不是妞妞有主见、有心计,就已经嫁人了。我忙问,妞妞还未成年呢,干嘛这么急?大嫂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告诉我去年秋天发生的事:妞妞爸到山外治病时,借了屯中老疤的一千元钱。老疤这几年靠繁殖黑木耳赚了些钱,本来乡里乡亲的也没指望妞妞家还。可老疤的儿子小疤瞧上了妞妞,那小疤跟在他爸后面学着捣腾黑木耳,人不坏,就是长得有点腻歪。小疤说,只要妞妞和他结婚,不仅欠他家的钱不要还了,而且还帮着妞妞家把旧房子翻盖出新。屯中有人说,小疤这么做不地道;也有人说,这是件好事啊,山里人长得差些有啥关系,只要心肠好,身板好就中。可倔强的妞妞就是看不上小疤。她每天堵在老疤院子门口,吹着一些凄凄惨惨、悲悲伤伤的曲子,老疤父子一听就心里发虚。他父子俩求她,妞妞别吹了行不,这些曲子像吹丧似的。妞妞还是吹个不息。小疤央求妞妞,我的小姑奶奶,我再不提那事了,再提那事,我就是山里的野猪、塘边的癞蛤蟆。妞妞这才吹起了喜兴的曲子。我听后哈哈大笑说,这妞妞可是个人精哦。
妞妞母女还是像原来那样,天天为我们洗衣缝袜。趁着一个艳阳天,她母女还把我们全排战士的被子都拆洗了。
那年国庆节白天,我向连长请示获准后,集合全排战士,帮着妞妞家翻修了已四处灌风的房子,还把院里的猪圈收拾得干干净净。妞妞忙着为我们递毛巾、端茶水,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儿。
晚上,排里自己组织活动。妞妞叫来了屯中两个小伙子、三个小姐妹,就在她家院中,给我们唱了几段二人转。那二人转的歌声和动作都仿佛发自心灵深处,有一种贴近生活的笑谑或豪放,让人挥之不去。在我们一致要求下,妞妞吹着唢呐,那三个小姐妹和我们一起合唱了《泉水叮咚响》、《边疆的泉水清又醇》、《敖包相会》等歌曲。歌甜,我们唱得也甜,歌声越唱越大,吸引了其他排的战士和山民们也参与进来了。这年的国庆晚会,持续到熄灯号响,还意犹未尽。
部队开拔时,妞妞又用那首欢快的《百鸟朝凤》送我们上路。那唢呐声充满着拥军的感情,充满着企盼部队再次进山的渴望。
(三)
在我当连长的那年国庆节,部队秋训又进山了。走进山谷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只见草木葳蕤、流水潺潺,尤其是山谷两旁的绿树芳草,青得那么翠,青得那么嫩,翠与嫩的色彩随风摇曳,宁静的山庄炊烟缭绕。这极美的景致让人迷醉。
进入山庄,看见屯子里很是闹猛,七邻八乡的人都往这赶,录音机里正播放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等欢快的乐曲。我想可能是庆祝国庆的缘故吧。村长带着人赶来迎接部队,他乐呵呵地告诉我们,今儿既是国庆节,又是妞妞和屯里小学教师杨林海结婚大喜的日子,部队进庄更是喜上添喜。
村长安置完战士们的住处后,非拉着营连的干部们去喝喜酒。营长向团长请示,团长意见是派两个代表吧。营长就带了我去参加妞妞的喜宴。
路上,村长告诉我们,这两年山庄人生活好些了。屯里人合力修了一条出山的土路,那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老疤还带头集资翻建了村里的小学;妞妞拉起了一支民乐队,屯里及周围乡村有啥红白喜事,她都带人去热心帮忙。因此,听说妞妞今儿结婚,来的人很多。
穿着一身红衣的妞妞见了营长和我,惊喜得不知说啥是好,妞妞拉着新郎杨林海,一起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作为贺礼,营长捋下刚买不久的上海牌手表送给新郎,我则掏出别在上衣里的英雄金笔送给了妞妞。
婚宴在喜庆的鞭炮声、欢腾的锣鼓声和激昂的音乐声中开始了。
村长在致词中说,妞妞和杨林海在今年国庆节喜结良缘,谁是媒人呢?应当说是小疤。杨林海由县里分到俺屯里小学时,他的女友见这儿太贫穷、太阴霾了,就和他分手了。是小疤觉得屯里来个好教师不容易,他动了心思,说动妞妞去关心杨老师,鼓励杨老师。小疤站起身子,把一碗喜酒一饮而尽,涨红着脸说,说俺是媒人,俺可不敢当,要说连接他俩婚姻的,那还是妞妞的唢呐。她的唢呐不仅抚平了杨老师心中的伤痕,还鼓起了他当好山庄教师的信念,是妞妞的唢呐吹奏出两人多彩的幸福生活。乡亲们兴奋地叫着,夸奖小疤是山里好样的年轻人,是个实诚汉子。
在众人的鼓噪下,妞妞吹着唢呐,和杨林海合唱了一曲《夫妻双双把家还》。不知是哪个村民喊了一声,解放军同志来一个!掌声许久不息。营长推推我,我拉着小疤上台,请妞妞吹唢呐伴奏,我和小疤合唱了《歌唱祖国》和《天上有个太阳》。
婚礼上热气腾腾、喜气洋溢。妞妞又吹着那首她最拿手的《百鸟朝凤》陪着新郎逐桌敬酒。那富有生活浓情的唢呐声,在国庆之夜山庄的夜空里久久回荡。
国庆节到来之际,常听到孙楠演唱的那首《五星红旗》:五星红旗,你是我的骄傲;五星红旗,我为你自豪;为你欢呼,为你祝福——您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这首用现代音响完美包装的歌曲,勾起了我对山区人民的怀念。遗憾的是离开部队后,我再也没进过那山了,常想起那山,常想起屯里热情拥军好客的村长和村民,常想起妞妞,耳边也常响起妞妞的唢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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