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书香地起风雷暴虐横行
杏坛处讲学问反遭厄难
彭泽县城傍山依水,地灵人杰。自从陶潜陶渊明在这里当了八十几天的县令后,人们更说彭泽县风水好,地脉清,是人才辈出的好地方。这不,邱鹏这位‘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有志青年,一夜之间成了赣南红卫兵第一师的司令,成为这个小县城妇孺皆知的叱咤风云的人物!
邱鹏带着他的战友们,把县委书记关木笼子游街,把县长‘坐飞机’示众,把他们认为是‘走资派’的地方官员以及和有牵连的人全部挂牌揪斗!直把个彭泽县城搅得天翻地覆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关门闭户大人惶惶不可终日小孩听见邱鹏的名字就往妈妈怀里躲。
随着地方官员纷纷被邱鹏和他的战友们楸斗后靠边,彭泽县人武部的政委、邱鹏的父亲——邱有田,就成了这个小县城乃至整个县域的掌管人物。
有趣的是,邱有田尽管大权在握,却对他的儿子奈何不得!当邱有田派遣的解放军工作组进驻彭泽县中学,劝造反的学生复课时,制造阻力的,就是他的儿子邱鹏!不得已,邱有田只好亲自出面,与那‘邱司令’谈判。
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在这里表现得如此生动,演绎了一场现实版。坐在长条桌对面,两个人都是一身新军装,腰上都扎着人造革的武装带。所不同的是这一老一小:一位饱经风霜,深谋远虑,一个满脸稚嫩,涉世浅薄,一位配戴帽徽领章,一个臂挽红色袖章。
看着与自己分庭对抗的儿子,邱有田强压怒火:“邱鹏,别瞎闹啦!学生不坐在教室里念书,到处上窜下跳,乱写乱画,打砸抢抄,成和体统!赶紧劝同学们复课吧!”
“邱政委!今天我不是以儿子的身份坐在这里。我是赣南红卫兵第一师的司令……”
“什么狗屁司令!听起来象土匪!”
邱鹏话未说完,就被他老子严厉打断。
“请不要污蔑我们革命小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已经第三次接见我们红卫兵代表了!要不是你和妈妈的反对,我早出去串连,说不定赶上这第四次接见了呢!”
“关心国家大事是对的,但不能丢掉学习。工人上班,农民种田,解放军保卫祖国,学生就应该首先把学习搞好!不学好知识,将来拿什么报效祖国?怎么建设社会主义?”邱有田苦口婆心。
“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是颠复不破的真理。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邱政委,这个问题在我们学校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你不信,我带你走走看看,整个学校还有哪个教师在上课?还有几个学生在教室?!”邱鹏振振有词。
父子俩一前一后,真的在学校里转悠起来。
这是这个县城乃至全县的最高学府,分高中部和初中部。如今,悦耳的上下课铃声不响了,朗朗的读书声没有了。操场上空无一人,礼堂里挂满了大字报,走廊上贴满了大幅标语,每个教室里桌椅散乱,纸屑满地。学生们走出课堂,造反的造反,串连的串连,回乡的回乡,诺大个学校显得那样空旷、凄凉和凌乱……
蓦地,一阵激动的声音从一个教室里传出——
“……同学们,感谢你们还来教室听我的课!感谢你们还能尊重知识,尊重老师!我发自肺腑地感谢!我一定上好这节课……”
父子俩感觉异常,加快脚步,循声向那间发出声音的教室走去——
只见空空的教室里,后排有三个同学正低头各自在课桌斗里寻找什么。“是在找书!”邱有田一阵暗喜——还是有要读书的孩子!他用责备的眼光盯了盯儿子。
“嘘——”邱鹏冷笑着,示意老子不要高兴太早,让他接着看下去。邱鹏胸有成竹——那几个学生是有名的‘逍遥派’。其中一个是这个班的语文课代表,也是学校‘采菊’诗社的主要撰搞人。曾几何时,他以‘自由派’诗人在整个学校闻名遐尔。邱鹏好几次动员那‘诗人’参加‘文攻’的活动,都被他嘻嘻哈哈地婉言拒绝:“人各有志,请司令高抬贵手,让我乘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自由自在地快活几天吧!”所以,邱鹏知道,象这样的人,是不会找书本上课的。
“今天,我给大家讲的是几何初步知识。请大家翻开课本第……”教室里,那老师打开备课本。
“什么?几何?”有一个学生从桌子底下伸出头“哈哈!什么是几何呀?”
“对!几何,是数学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到了高中、大学,几何知识就更尤为重要。在日常生活中,几何知识的认知,几何图形的应用更是无处不在,无所不用……”
“唉,郝老师啊——”忽然,那‘诗人’也从桌底抬起头来,眼珠一转,竟意味深长地念起了一首打油诗——
“人生有几何,
何必学几何。
学了几何有何用?
不学几何又如何?”
“我们今天不讨论人生的问题,几何不属这个范畴。几何是……”郝老师拿起书本,准备讲课,又被一声高叫打断了——
“嘿!找到了!”一个学生从桌斗里拿出一副扑克,高高扬起,“快开始吧!”
“万岁!开始喽——”‘诗人’竟欢呼起来。
这三个‘逍遥派’就在一张课桌上打起扑克来——
“两个红心五。”
“增加一个红心五!”
“再增加三个红心五!”
“翻!”
“假的吧,拿回去!”
“两个皮蛋!”
“增加两个皮蛋!”
“翻!假的,全部拿回去!”
桌子拍得“咚咚”响!
这种扑克游戏叫‘拍卖’,实质上就是撒谎。教人怎样以假乱真,以真掺假,真真假假,尔虞我诈,谁先把手里的牌又骗又诈卖光了,谁就是赢家。
那位老师先是一楞,沉默了半天,他无奈地摇摇头,双眼噙满了泪水,还是哽咽着继续在讲台上讲着,在黑板上写着……
“郝老师,讲累了吧?来来来!我们三缺一,你参加一个,来打升级吧?”
手掌拍疼了,一个学生嘻笑着招呼那位老师……
邱有田看不下去了,正要进教室。不料,邱鹏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带来四个红卫兵,闯进教室!
“郝志!你好大胆子!竟敢逆革命潮流而动,做顽固的绊脚石!快把他的嘴封起来!”邱鹏命令着。
几个人冲进去,熟练地让郝志立即坐上了‘飞机’!一个学生从背后拿出一张狗皮膏药,迅速地贴在了郝志嘴上!
“呜、呜……”显然,那膏药是热的,郝志一脸痛苦。
实在看不下去了!邱有田几步上前,给邱鹏“啪”地一耳光:“你、你这个畜生!想不到你们竟如此卑鄙无耻。你们简直没有人性!”
“人性?什么叫人性?人性是有阶级性的……”邱鹏还在嘴犟。
“给我回去!立即给我回去,看我关不关你十天禁闭!”邱有田一把揪住了儿子的领口。
“你敢动我们革命小将……”邱鹏被拖得很无奈。
学生们先是楞神,接着,又被这个怒吼的老解放军镇住了。他们面面相视,无所适从,只得悻悻散去。
郝志捂着嘴,泪流满面,掖着他的教材,就这样结束了他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节课。
“去医院!看看烫伤没有?”邱有田揪着儿子不放,回头叮嘱着。从此,他记住了这个老师的名字——郝志。
从小孤山回来,邱鹏彻夜难眠。芦花坐在船头楚楚动人的样子,象一尊比维纳斯还漂亮的大理石雕像,牢牢地座落在他的脑子里!
自古英雄爱美人。今晚,这位在彭泽县城一呼百应的造反英雄,脑子里没有了国家大事,没有了革命重任,没有了革命战友,包括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战友。他脑子里只有那个渔家少女——芦花。
在这之前,他脑子里也曾有一个女孩,那就是一起从小在人武部大院里长大的同学罗丽娜——人武部江部长长的女儿。这个聪明活泼、性格外向、娇生惯养、盛气凌人的娇小姐,自从他当了红卫兵头头后,就成了他形影不离的最贴身战友。好笑的是,她老是无所顾忌地向他明套近乎,暗送秋波。
有一天晚上在大院里看电影,罗丽娜端来帆布小椅,挨着他坐。看着看着,罗丽娜一只手伸过来,把他的手紧紧抓住摁在她胸上。这还没完,那只手又继续拉着他的手向下移,一直挪到她的大腿间,在那里摩挲着。电影结束,罗丽娜又拉着他向黑暗的车库走去,费了好大劲他才挣脱,——他有一种被人强迫的感觉,而这恰恰是自己最不愿意的事。
这一切,都没有打动他的心,都没有动摇他的革命意志。只有这次,那江北乡村的渔家少女,才真正使他情窦初开,真正使他心旗摇动,真正使他刻骨铭心!
他碾转返侧,只盼天快亮。他要到江那边去,到芦花身边去。他答应过她,要送钱和粮票,帮着她或者伴着她去找她落水的哥哥。恍惚中,他仿佛看到,芦花接过钱和粮票,感激不尽,含情脉脉地依偎在她胸前……
邱鹏越想越睡不着,他一骨碌坐起身,沓着拖鞋去敲他父亲——田部长的房门。
“砰砰砰!”
“谁?!”老头子显然也没有睡觉。
“是我,爸爸。”邱鹏语气很亲切。
“深更半夜,干啥?”
“我有事。”
“有事?有事等明天再说。”
“你开开门嘛,我又不是刺客!”
“老头子,你开开门。看儿子到底有什么事?”显然,把老伴吵醒了。
邱有田打开门,放儿子进来,问:“什么事?等不到天明?”
“天亮我就出发!”
“出发?干啥?”
“出去串连,经风雨,见世面!”
“啊?哦!现在什么时候啦?全国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许多学校复课闹革命。邱鹏啊,你应该配合你爸爸把你们学校的事办好嘛。”
“我走了,你的事就好办了,我不再当你的拦路虎绊脚石了。”
“老邱,你就让孩子出去散散心吧!免得你爷儿俩斗来斗去。你不总是把邱鹏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老伴在床上埋怨老头子。
其实,邱鹏要走,这正中邱有田下怀。多少时日,他昼思夜想,要把这个处处跟自己对着干的‘司令’从他眼皮底下哄走、支走甚至赶走!尽管是自己的儿子,邱有田总是想法对付他!工作展不开,政策落实不了,使得这个经过战争考验的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现在好了,这个拦路虎绊脚石自己要挪开了,岂不大快人心!
“这么急,背包行李什么的准备好了吗?”邱有田问。
“要什么背包行李?全国到处有接待站。你给些钱和全国粮票就行了!”
“好,要多少钱粮?”
“五十元钱,一百斤粮票。”
“这么多!你要出去多少天哪?”儿子出门,这是第一次。邱有田只想让他出去十天半个月,散散心分分神就回来。真让他长久不在家,倒又有些放心不下。
“你给不给?!不给我自有办法!”
“给给给!”
儿子狠似老子,邱有田忙不迭地答应着,他是怕儿子又去打砸抢。